第一章(第2/2頁)

“怎麽回事?又怎麽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發的父親。怎麽?父親才只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發蒼蒼了?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觸了,她搖了搖頭,哀傷地、輕聲低語了一句:

“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兒了,他望著女兒,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淒楚,她修長的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地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幾歲呢,為什麽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他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趕不上對女兒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地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地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地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底的憐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觸痛了佩吟,她那麽了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憐,一時間,她很想撲進父親懷裏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撲在父親懷裏大哭一場。可是,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於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輕快地說:

“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自耕家……爸,你聽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氣的趙自耕?”

“是的。”

“你去做什麽?”

“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裏,一方面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飯,讓我能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麽?女秘書嗎?我並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兒,他拜托我們校長,校長推薦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

“是!”

“他女兒多大?”

“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驚嘆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塗了!”佩吟的笑容裏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老?”韓永修本能地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裏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極了,他愕然地看著女兒,正要說什麽,屋裏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裏幹什麽?不要一個勁兒念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地走進了臥室,直沖到老妻的床前。

佩吟輕悄地往自己房間走去,她聽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地、誠摯地,也是“殘酷地”在說著:

“素潔,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鐘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台上就死了!記得嗎?他只活到十七歲……”

“胡說!”

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麽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淒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地用雙手緊緊地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淒厲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兒子呢?

她沖回自己的臥房,很快地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淒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間,她慢吞吞地轉過身子,目光呆呆地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本、周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

虞頌蘅的結婚請帖。

她費力地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地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還沒有化開,沒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