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頁)

“好了!”佩吟吸了口氣,抱著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因為,她已經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聽她那樣輕輕柔柔地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五月初了,離聯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纖纖嘆口氣,很委屈地,很順從地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

“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聽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

纖纖擡眼看著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地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鐘,她才開始結結巴巴地背誦起來: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曰:‘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欲弑君也,欲弑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出來了。嘆口氣,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

佩吟被問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麽說話,只得含糊說:

“大概是吧!”

“我們是現代的人,我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

“念這篇東西,並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說,凝視著纖纖,忽然發現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麽?”

纖纖天真地搖搖頭,說:

“它一忽兒這個曰,一忽兒那個曰,已經把我曰得頭昏腦漲了。”

“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佩吟忍耐地說。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課文講,你根本就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了地解釋。“晉獻公有個兒子叫申生,還有個兒子叫重耳,另外有個兒子叫奚齊,這三個兒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於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為生氣,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為什麽不對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不行,奚齊的媽媽是獅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哪裏有人會收留殺父親的人,我能到什麽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說不下去了。她望著纖纖,問:

“怎麽啦?”

“多麽可怕的故事!”纖纖戰栗著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兒子要殺爸爸,爸爸又要殺兒子……唉唉,”她連聲嘆著氣,“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為什麽古時候的人那麽殘忍?那個奚齊也真稀奇,他為什麽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稀奇,不但相信兒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兒子,那個申生更稀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麽樣?”

“他……”佩吟無力地、低聲地應著,“自殺了。”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眼睛睜得更大了。

“韓老師,”她困惑地說,“大專聯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

“可能要考的。”她勉強地說。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種甜蜜和歡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著那本國文課本,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麽?”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麽孝順。”

纖纖更悲哀地搖頭。

“你瞧,韓老師,”她無助地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種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誤會的,哪個父親會笨到不了解兒女的愛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認為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後,爸爸發現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著佩吟,低嘆著。“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壞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他也是個糊塗蟲!”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地看著纖纖,有種又驚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了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為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鬩墻、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於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醜惡”。那麽,自己又在做什麽?教她念書?教她去了解很多與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萬八千裏的故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文憑做什麽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麽東西呢?更多鉤心鬥角的故事?更多的醜惡?更多的殺來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