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佩華!佩華!佩華!……”

又是清晨時分,一陣淒厲的呼喚聲把佩吟從夢中驚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地打開那由日式拉門改建過的房門,直沖到母親房裏去。韓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雙手痙攣地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地呼喚著:

“佩華,你來呀,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呀!佩華!佩華,兒子,你過來,你過來呀……”

佩吟毫不猶疑地沖到床邊,雙手抓住了母親的手,緊握著她,搖撼著她,一叠連聲地喊:

“媽!媽!媽!醒一醒,媽媽!我在這兒!你怎樣了?你有什麽話?告訴我吧!媽……”

韓太太深深地戰栗了一下,似乎忽然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時間,她好像認不出佩吟是誰,只是眼光發直地,定定地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輕輕地環抱住母親的肩,試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媽,睡吧!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吧!”

韓太太用手推開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腦筋清楚地說。

“是呀!”佩吟應著,心底卻有些發冷,經驗告訴她,母親越“冷靜”的時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裏做什麽?”韓太太問,在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噩夢,”佩吟低聲解釋,“我聽到你在說夢話,我就進來了。”

“我說了什麽夢話?”韓太太追問。

“你……”佩吟不願講出佩華的名字,就飛快地搖搖頭。勉強地笑了笑。“我也沒聽清楚。”

“那麽,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

完了!又開始了!佩吟怔了怔。

“沒,沒有。”她囁嚅著。“沒,沒看到。”

“你為什麽吞吞吐吐?”韓太太銳利地問,“你做賊心虛是不是?你把佩華趕走了,是不是?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你嫉妒他,因為他是男孩子,因為他功課比你好,因為他總拿獎狀,年年考第一,因為我比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

“媽,媽,”佩吟痛苦地、虛弱地應著,明知母親是病中的胡言亂語,仍然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護。只因為母親說得那麽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會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歡他。沒有人會不喜歡佩華的,他那麽優秀,又那麽漂亮!”她沉痛地、掙紮地說著。

“那麽,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

“媽——”她拉長聲音,痛苦地低喚著。

“說呀!”韓太太緊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麽地方去了?說呀!”

“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門邊,一個聲音忽然清楚地響了起來。佩吟回頭,就一眼看到父親正走了進來,他白發蕭蕭的頭莊嚴地豎在那兒,眼光卻十分溫柔而憐恤地停在韓太太身上。“佩華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遍幾萬遍,佩華死了!”

“死了?”韓太太渾身顫抖,眼光發直。“死了?佩華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鋸開了他,鋸開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她淒厲地慘叫。“你們謀殺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聲音恐怖地飄蕩在夜色裏。

韓永修直撲過來,用手蒙住韓太太的嘴,以免她驚醒左右鄰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聲說:

“不要叫!素潔,你聽清楚,佩華死於骨癌,鐘大夫鋸掉他一條腿,是想挽救他的命,醫生沒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認了吧!別再折磨佩吟了,我們雖然失去一個兒子,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呀!你怪佩吟,是毫無道理的,毫無道理的。佩吟怎能對佩華的死負責任呢?”

韓太太掙開了韓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為我疼佩華,她就嫉妒他……”

“不要叫!”韓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於佩吟呀!佩吟從沒有嫉妒過佩華!她愛他,和我們一樣愛他……哎喲!”韓永修大叫,“你怎麽咬人?松口!素潔,你真瘋了?”

佩吟沖過去,不知何時,她已經滿面淚水。她流淚,是因為父親那幾句話,從小,父親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愛,他嚴肅而正直,總好像和兒女有層距離。可是,他卻在這節骨眼裏說出了對她的愛,對她的憐惜。這,比母親那神經質的責備和冤枉更打動她。她哭了,情不自禁地哭了。現在,透過淚霧,她看到母親正一口咬在父親手指上,咬得又緊又重,好像要咬死父親似的。她大急,就撲往母親,倉促中,也顧不得方式對不對,就伸手去辦開母親的嘴,一面急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