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趙自耕一夜沒有睡覺。

坐在書房裏,他幾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對著那盆雁來紅和金蓋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緒混亂。這是他妻子去世以後,他第一次認真地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幹年來,他從不認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沒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遊戲過人生,也曾擁有過各種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女性的青睞和崇拜。在這一點上,他似乎特別有魅力,女人幾乎都喜歡他。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長:出眾的儀表,尖銳的辭鋒,瀟灑的個性,和他那揮金如土的慷慨……這些,在在都成為他誘惑女人的本錢,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麽人呢?他想起琳達,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輕得可以當他女兒的小酒女——雲娥。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面對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盞花,他大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或者,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又或者,自己的靈魂早已腐爛,早已墮落,只剩下一個軀殼,而自己居然還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說的話:

“雖然我渺小孤獨,我也不準備做你這種大人物的玩物!”

聰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飄然出塵、傲世獨立的佩吟。他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見到佩吟,就曾經被她那鋒利的對白打擊得幾乎無法應對。她多麽特殊呵!當他坐在那轉椅裏,深深地沉思時,佩吟的臉龐,談吐,風度,儀態……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轉。是的,今晚,他吻了她,為什麽?因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為她也一直在反對他?因為她孤苦無依而又正好敘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僅僅是吻了她,他有沒有認真想過,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雲娥,佩吟更不是那遊戲人生的琳達!

他深吸了口氣,燃上了一支煙,坐在椅子中,他望著那縷煙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他開始認真地,非常認真地分析自己。而在這份分析中,他越來越惶惑,越來越慚愧,越來越寒瑟了。

“除非你對那女孩認了真,否則,你沒有權利去碰她,哪怕是僅僅一吻,也是對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問著,自審著,他的自我,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審判自己,一個在辯護自己。

辯護?他根本沒有什麽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當天色蒙蒙亮的時候,他才悚然而驚,他嚇走了佩吟!他“趕”走了她!以後,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自尊、自重、自愛而且自卑。他傷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來面對這件事,去請她回來,不是當纖纖的家教,而是——當纖纖的後母。

這念頭使他嚇了一跳,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他已經過得那麽習慣,那麽逍遙,那麽自在。他沒有妻子的拘束,卻能享受各種女性的溫柔。如果他“認真”到這種地步,他就是要把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個總結束!佩吟,她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一個單純的中學教員,她和他根本屬於兩個世界,而且,他認識她的時間也太短,做這樣的“決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煙,桌上的煙灰缸裏已堆滿了煙蒂,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裏踱著步子,心思越來越混沌不清了。然後,他聽到房子裏有了動靜,吳媽起來打掃房間了。接著,是趙老太太——他的母親,纖纖的奶奶——在和吳媽有問有答。然後,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纖纖下樓了,她那嬌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著:

“奶奶,你昨晚有沒有看到韓老師?”

“沒有呀!老劉不是開車去接她了嗎?”

“是呀!老劉把她接來了,她要我在樓上等她,可是,後來她沒有上來,我不知道……”纖纖的聲音憂愁而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你的書背出來了嗎?”奶奶問,“準是你又背不出書,又沒把韓老師留的功課做完,惹韓老師生氣了……”

“唉唉!”纖纖又習慣性地嘆氣了。“那些書好難好難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時候的人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咬著舌頭說!”

“怎麽咬著舌頭說呢?”奶奶不懂。

“好好兒的一句話,他們就要之呀也呀乎呀地來上一大堆,我怎麽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麽‘嗟哉’呀?”奶奶糊塗了。

“嗟哉是古時候的人嘆氣呀!”纖纖天真地說,“您瞧,奶奶,他們嘆氣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於戲’……我聽起來,好像是黑小子生氣的時候打喉嚨裏發的聲音,大概古時候的人還不怎麽開化……”

“當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時候的人,在畫本上都是半人半獸的,他們還吃生肉,住山洞哪!說的話當然跟我們現在不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