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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他蕭蕭白發的頭威嚴地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佝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

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

“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

“在廚房裏。”

“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

“書桓!過來!”

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厲地看著他,說:

“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

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我笑笑說:

“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

爸爸皺皺眉,從懷裏掏出他的煙鬥,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

“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院裏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地說:“近來,家裏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你生病,夢萍進醫院,如萍——”爸爸深深地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局促,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爸爸又繼續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真笑話!”

“雪姨怎樣?”我問。

爸爸對我眯起眼睛來,敲了敲我的手背說:“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還問什麽呢!”

“哼!”我冷哼了聲,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來,對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對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邊來說:

“依萍,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

“別費事!”我冷漠地說,“媽媽不會願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難收,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們趕出來?”

爸爸噴了一大口煙,有些生氣地說:

“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

“算了,爸爸,我和媽都不領情!”

爸爸冒火地俯下頭來盯住我,看樣子是要大發脾氣,但他忍住了,只氣呼呼地說:

“依萍,不要脾氣太硬,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這個房子怎麽好住人呢!太簡陋了,太潮濕了,連太陽都照不進來……”

“爸爸,”我冷冰冰地說,“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煙鬥,凝視著我,正要說什麽,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來,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湯差一點潑了出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囁嚅地說:

“什麽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

“剛來一會兒。”爸爸說,注視著媽媽。我望著媽媽花白的、梳成一個髻的頭發,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發,那剪裁合身的鮮艷的衣服……她們真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我悄悄地審視爸爸,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麽感想,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媽媽不安地說:

“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好嗎?”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爸爸說。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

媽媽端了湯到我面前,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喝完了湯。爸爸看著我躺回去,從懷裏掏出一大沓鈔票,遞給媽媽說:

“給依萍多補補。”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

“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

爸爸皺了皺眉,深深地看了媽媽一眼說:

“那麽就拿去隨便做什麽吧!”

媽媽收了錢,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

“快點好起來,我要送你一樣東西,給你一個意外!”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裏,沒有送到裁縫店去。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爸爸走了,留下一沓鈔票,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錢,他就會用錢,可是,我就恨他的錢,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我要讓他知道,許許多多事,不是錢能夠達到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