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

地點:台北

因甚斜陽留不住?

翻作一天絲雨!

1

黃昏。

夕陽斜斜地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地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賬本:夥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麽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地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

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分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地來一句:

“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夥食的標準,她更明白,夥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沖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麽改怎麽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麽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躥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地把賬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裏。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

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致,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晳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

“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地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哪怕不談什麽,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裏,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麽難以啟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曉彤擡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媽,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