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黃昏的時候,郵差帶來了兩封媽媽的信,一封給我,一封給章伯母。

我把信帶回房間,關上房門,細細地讀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葉。他們的離婚無法獲得協議,終於鬧上公堂——人們的世界多麽奇怪!從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裏,人們相遇,相聚,然後就是分離。整個人生,不過是無數的聚與散而已。媽媽在信末寫著:

“詠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然後接你回家。”

“回家”!那時候的“家”是怎樣的?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家”,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家了!爸爸媽媽,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如今,他們要分“家”了,這唯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夥玩一樣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

眼淚滑下我的眼角,流進了我鬢邊的頭發。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流淚,只是,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仿徨無助。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在我跳起來以前,門被推開了,章伯母走了進來。

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睛溫柔地望著我。

“成長是一件苦事,是不是?詠薇?”她輕聲地說,“要你去了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實上,誰又能夠了解呢?問題不在於了解,只在於如何去接受。詠薇,”她深深地凝視我,“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接受事實,盡管不了解。”

“你曾經接受過你不了解的事實嗎?”我問。

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實,”她說,“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還要繼續接受。”

“為什麽?”我望著她。

“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對我含蓄地笑笑。“所以,詠薇,別煩惱了,你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的。”

我深思地看著章伯母。

“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你知不知道?”我說。

“怎麽講?”

“他們都會失去我。”我低聲說。

“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地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盡量去占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

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裏仿佛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

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地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淩霄正在那塊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物。我走了過去,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淩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擡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

“嗨。”我說。

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地査看著什麽。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

“你在做什麽?”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麽?”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地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

“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地問。

“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仙茅、莪術……”

我對那些怪裏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打斷了他,我問:

“這些全是藥草?”

“是的。”他點點頭。

“你們種藥草幹什麽?”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

“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

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

他擡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裏飄過了一層輕霧。鬥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長相來比,淩霄斯文,淩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