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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黎明的陽光中醒來,望見一窗明亮的綠,和滿天澄凈的藍時,昨夜的印象已經變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後,站在窗前,注視著那些挺立在陽光中的修竹,瘦瘦長長的竿子,勻勻凈凈的葉子,一切都那麽安靜和光明,我幾乎斷定昨夜所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幻影罷了。何況,我當時正在思索小說,過分地用思想之後,難免會有些神思恍惚。拋開了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鳥叫得那麽喜悅,草綠得那樣瑩翠,關在房間裏簡直是辜負時光!沖出房間,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廚房裏洗過臉漱過口,我站在那兒喝了一碗稀飯,告訴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後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陽光之中了。

穿過田垅,越過阡陌,我迎著陽光向東邊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經幹了,一棵棵小草生氣勃勃地揚著頭。樹林邊有一排矮樹叢,爬滿了藍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幾十朵,用一根長長的蘆葦稈子把它們穿起來,穿了一大串,兩頭系起來,成為一串藍色的花環。把花環套在脖子上,我在樹林中奔跑,繞著圈圈,和一只小甲蟲說話,又戲弄了半天黑螞蟻,林中那麽多生命,到處都充滿了喜悅,我覺得自己輕快得像一只羚羊。

走出樹林,我發現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夢湖,那迷離氤氳的神仙居處,它誘惑著我,我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山。

我已不十分記得上次的路徑,順著踐踏過的草地痕跡,我向上面迅速地跑去,跑得我面紅氣促,滿頭大汗。靠在一棵樹上,我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地向上走。由於疲倦,我的腳步放慢了,不住前後左右地望著我周圍的環境。那些藤蔓啦、樹木啦、枯枝啦、鳥巢啦、螞蟻窩啦、野花啦……等等都讓我迷惑,只一忽兒,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熱了。

我終於找到了苦情湖,穿過湖外的樹林,一下子面對那泓綠盈盈的水,和那層淡淡的綠煙,我就覺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點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喘氣,只是眩惑地站在那兒,望著那靜幽幽的水面,和那翠瑩瑩的波光。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挪到水邊,在草地上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出神地凝想起來。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東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淒苦的戀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個熱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個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約會見面的地方。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那女孩仿佛就在我的周圍,或者林內林外的某一個地方,和我同在。這想法促使我擡起頭來,對周圍的樹林打量了一番,隨著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冒出了一股涼意,周圍是太靜了,靜得叫人膽寒。

我的眼光從林內搜索地望過去,忽然間,我依稀看到一個黑影,在樹林內閃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豎了起來,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對那黑影閃過的地方望去,什麽都沒有了,只有樹木莊嚴安靜地聳立著。我不禁失笑了,多麽地神經過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哪兒會跑來這麽多黑影呢?我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不再去尋找那個黑影,我彎腰向著湖水,注視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凈,我的倒影那樣清晰,短發、寬額、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認為自己是美麗的,但我脖子上那串喇叭花組成的項鏈卻美麗無比。我吸口氣,伸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攪碎。可是,我的手指還沒有碰到湖面,有樣東西落進了水裏,湖面立即起了皺,無數鏈滴漣漪在擴散。我望著那樣東西,是一朵紅艷艷的苦情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動,緊緊地盯住湖水。當然,我不會相信苦情花會自己從湖邊飛入湖裏,但,讓我吃驚得不能移動的並不是那朵苦情花,而是湖水裏反映出來的另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的臉孔。一頭長發,被山風吹亂了,胡亂地披拂在胸際和面龐上,耳邊簪著兩朵紅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紅色的襯衫,胸前沒有扣子,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個結,半露出美麗而結實的胸部。水波蕩漾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是讓人眩惑的美麗。我屏住了氣息,她終於來了!那故事中的女主人!這苦情花的化身!那熱情奔放、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她該有這份美麗,也該是這樣的裝束,具有一切原始的、野性的美!

她出現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即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魂,但沒有人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孔害怕。我平靜地轉過頭來,面對著她,日光透過樹梢頂端,正面地射在她臉上。她直立在那兒,用一對野性的大眸子瞪視著我。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裏的倒影更美、更充滿了生氣。有兩道濃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膽的、帶著股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嘴唇厚而性感。皮膚被陽光曬成了紅褐色,連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裙子,短得露出了膝頭,那兩條並不秀氣的腿是結實健壯的,那雙赤裸的腳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