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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窗子,望著窗玻璃上陽光的閃爍,望著竹影綽約的移動,望著一窗明亮的日光轉為暗紅的霞光。四周很靜很靜,沒有一點聲息。章伯母曾三度來敲我的房門,並且輕喚我的名字,由於我沒有答應,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也就悄悄地退開了。我躺著,心情恍惚迷離,時而若有所得,時而又若有所失。黃昏的時候,我睡著了一會兒,睡得很不安穩,淩風和韋白的影子像縱橫的兩條線,交織成一張大網,我在網裏掙紮,喊叫。那網纏住我,使我無法呼吸。我喊著,叫著,突然從夢中驚醒,一頭一臉的冷汗,坐起身來,我怔忡不寧地呆坐著,好一會兒,才拭去額上的汗珠,試著從床上站起來,一下午的躺臥讓我筋骨酸痛,噩夢使我頭腦昏沉,而且,我餓了。

我坐在鏡子前面,審視著我自己,我的面頰蒼白,眼神枯澀,頭發淩亂地紛披在頰邊額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經心地梳平了頭發,丟掉發刷,我嘆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那樣讓人煩躁,我該怎麽辦?發生了和淩風這種事情之後,我如何再能在青青農場住下去?但是,離開這兒嗎?媽媽爸爸的事情怎樣了?何處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兒去?而且……而且……我怎能離開這兒的陽光、草原、樹林、溪流、夢湖和苦情花?

繞著房間,我在房裏走來走去,不斷地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紅了,打開窗子,我注視遠處一天的紅霞,天邊在燃燒,竹葉的頂梢也在燃燒,紫色、紅色、橙色的雲在玩著遊戲,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處。我深深呼吸,透過竹葉的晚風沁涼清爽,我把發熱的面頰貼在窗欞上,我愛這兒!我愛青青農場!我愛這兒的雲,這兒的山,這兒的樹和落日!

又有人敲門,我聽到淩雲細聲細氣的低喊:

“詠薇!詠薇!”

我甩甩頭,思甩不走那份煩惱。打開房門,淩雲拿著她的刺繡站在房門口,一臉盈盈的笑。

“詠薇,你怎樣了?媽媽要我來看看你。”

“我沒什麽,”我說,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頭暈。”

“一定是中了暑,”她從裙子口袋裏摸出一盒薄荷油。“試試這個。”

我接過去。她走了進來,把剌繡繃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額上,又抹了一點在鼻子下面,我喜歡聞那股涼涼的薄荷香。淩雲倚著桌子,她白晳的皮膚帶著微紅,我這才了解古人描寫好皮膚為什麽用“吹彈得破”四個字。桌上,她那精致的刺繡品似乎特別刺目,菊花、短籬和蘆草。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喃喃地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嗯?”淩雲張大眼睛望著我,“你在說什麽?”

“你不知道這幾個句子嗎?”我凝視她,“你沒聽說過這幾句?這是曹雪序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無邪,“我很少看書,尤其是詩,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

“那麽,你如何去了解他的思想領域?”我沖口而出地說。

“什麽?”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

“我說——”我咽住了,算了,何必呢?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像韋白說的,人生沒有辦法分析和解釋,也沒有辦法透徹地了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來?何況,男女相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那是偶然加上緣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於出來的東西。“我沒有說什麽,”我搖搖頭。“我心情不好。”

“你在想家?”她問,“想你媽媽?”

“我——”我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者,我應該回台北去了。”

“不要!詠薇!”她由衷地喊,熱情地抓住我的手。“你不會這麽快就回去,是不?我們都這麽喜歡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時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會寂寞。”我慢慢地說。

“會的!一定會!”她喊,“別走,詠薇,再過幾天,樹林裏的槭樹都會轉紅了,冬天,我們可以到合歡山上去賞雪,我保管你會收集到許多小說資料,你在台灣見過雪嗎?”

“沒有。”

“留到冬天,詠薇,合歡山上積雪盈尺,我們可以去堆雪人,霧社的櫻花也開了,那兒也有一個湖,他們叫它碧湖,湖邊遍地遍野的櫻櫻花,盛開的時候紅白相映,幾裏外都可以看到。詠薇,留到冬天,這兒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會愛上它的,我向你保證!”

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經愛上它了。倚著窗子,我默默地出神。如果沒有淩風,如果沒有上午那倒楣的一幕!

章伯母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手裏拿著一個盤子,裏面是幾個熱氣蒸騰的包子,顯然是剛剛蒸好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