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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又沒有吃晚飯,第二天我就發起燒來,頭痛得無法下床。生病的主要原因,應該是那場大雨,再加上情緒不寧和感情激動。這一帶沒有醫生,只有山地小學內有一個醫務室主任,但他也只能醫療外科的疾病。不過,章伯母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家庭醫生,她細心地看護我,親自幫我準備食物,用家裏儲備的藥品、消炎片和感冒特效藥來為我治療。

頭兩天我病勢很猛,燒到三十九度,而且持續不退,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病中的人特別軟弱,我在枕邊哭著說要回家,像個小孩一樣地喊媽媽。章伯母守在我床邊,淩雲更寸步不離我的左右。等我腦筋清醒的時候,章伯母就軟言軟語地勸我,用各種方式來讓我開心。淩雲甚至把她的鸚鵡帶到我的床頭來,讓它來解除我的無聊。我融化在這濃摯的友情裏,淩雲使我感動,章伯母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孺慕之情。

生病第二天晚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無意間聽到門口的一段對白。

“她好些了沒有?媽?”是淩風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進去看看她?跟她說說笑話?”章伯母在反問。“使她愉快,對她的病有幫助。”

“哦,不,媽,”淩風很快地回答,“她討厭我,我只能讓她生氣。”

“是嗎?”章伯母警覺的語氣,“你怎麽得罪她了?想必她鬧著要回台北都與你有關吧?”

“她?要回台北?”淩風顯然怔住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

“哦,沒什麽。”淩風停了半晌,然後用低沉的、自語般的語氣說,“她誤會我。”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唉!”

他的聲音裏有著真正的痛苦,那聲嘆息綿邈而無奈,竟勾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酸楚,我本能地震動了一下。隔著門,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濃眉微蹙的樣子。一時間,我有叫他進來的沖動,但是,他的腳步迅速離開了門口,他走了。我的情緒松懈了下來,闔上眼睛,我心底淒淒惶惶地湧上一陣惆悵。

章伯母停在我的床邊,她溫柔而清涼的手覆在我發熱的額上,彎腰注視著我說:

“吃藥了,詠薇。”

我睜開眼睛,眼裏迷濛著淚水。

“怎麽了?詠薇?”章伯母關心地問。

“我——”我想說要淩風進來,但是,我只說,“我有些頭痛。”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事實上,最後兩天已經完全沒有病了,但我精神上的病還沒有好。我不敢走出房門,不敢見到淩風,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用什麽態度對他,也無法分析我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浪子,一個百分之百的浪子,既沒有淩霄的穩重,也沒有余亞南的飄逸,更沒有韋白的深沉。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麽總要想到他。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一星期沒見到他似乎是很長久了,在這一星期裏,他和林綠綠該是形影不離吧?他是不安於寂寞的人,他是不願受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的人,誰知道他會怎樣打發時間?可是——可是——可是這些又關我什麽事呢?

我恨他嗎?我不知道。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光天化日下的強吻也不可原諒,或者由於我恨他,才總是想起他。病好了,我應該不再軟弱,或者,我以後不會再理他了,我也應該不再理他,他只是個不拘形骸的浪子!他吻我,並非對我有情,他和林綠綠歪纏,也並非對綠綠有情,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喜歡遊戲,喜歡征服,而不喜歡負責任!可是——可是——可是我為什麽一直要想這些呢?

韋白來看過我,他親切的神情使我安慰,他懇摯的祝福也撼動我。淩雲在我床邊對他微笑,他溫存地望著她,眼底有著深深切切的憐愛之情。我想起《紅樓夢》裏寶玉發現樁椿齡和賈薔的感情後,所說的一句話:“從此後,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我嘆息,把臉轉向墻裏,誰能解釋感情的事呢?

我應該可以出房門了,但我仍然賴在房裏,連吃飯都由秀枝送到房間裏來。章伯母顯然了解我已痊愈,但她並不勉強我出去,只是常常用一種研究的神色望著我。

這天中午,秀枝送進我的午餐,我驚奇地發現,在托盤裏,除了三菜一湯之外,緣著盤子放了一圈紅艷的苦情花,數了一數,剛好十朵,每朵花都花瓣朝外,把整個盤子點綴得別致無比。苦情花提醒我的記憶,我依稀又奔逐在叢林裏、草原上,和夢湖之畔。擡起頭來,我驚喜交集地望著秀枝,問:

“誰弄成這樣?”

“二少爺。”秀枝笑著說。

我的臉色沉了沉,我該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來,別人沒這份調皮,也沒這份閑情逸致。秀枝指了指飯碗旁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