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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白草草

信紙從我手裏落到桌面上,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好半天都不能思想。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並沒有讓我十分吃驚,卻整個撼動了我!韋白和章伯母!我早該看出他們之間的情形,他們是同類,他們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賞!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傳的紙條,我一直認定是傳給淩雲的,其實是給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們!韋白為章伯母而留在山裏,為章伯母而苦,為章伯母而佇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這首詩表現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無法走進她的思想領域裏,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擬同生死”,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談起大寫意和詩,她說過,她欣賞而了解大寫意。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豐富的人,章伯母屬於這種,她用怎樣的強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軌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強烈瘋狂——她是寧可自苦了?寧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願傷害到章伯伯和兒女。因為,她了解章伯伯,了解他是個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物。是麽?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韋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無欲無求!“盡管咫尺天涯,而能靈犀一線”,也就“心滿意足”了!怎樣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總共沒有多少字,但我在裏面讀出了無數的掙紮,痛苦和血淚。拾起信箋,我把它放回書本裏。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漉漉的,韋白和章伯母的戀情使我感動,使我心中酸楚而想流淚。人類的愛情是有許許多多種,有的僅是肉欲的追求,一刹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卻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在那種境界裏,只有詩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飄逸到很遠很遠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淚,抹不掉心底那份朦朧的、酸澀的淒涼,某些時候,淒涼的本身就是一種美。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對章伯母和韋白,充滿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尋找小說,只是靠在書桌上冥想。這人生畢竟是美好的,不是嗎?多少美麗的感情存在著,它能使人類的靈性增高,而化戾氣為祥和。

房門輕響了一聲,章伯母匆匆地走了進來,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書桌上那本《煙》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間把紙條夾在書裏,現在趕來毀去它的。她懷疑我看到了嗎?我立即說:

“我來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小說。”

我的措辭顯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掃了那本《煙》一眼,她遲疑地問:

“找到了沒有?”

“我還沒找昵呢,”我說,“我正在看韋白刻的這兩片竹子,他實在刻得很好,是嗎?你喜歡菊花嗎?章伯母?”

“是的,很喜歡。”她微笑了,放松了緊張的神色。

我望著那兩片竹子,我現在知道菊花是指誰了,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該是命運把章伯母隱居在這深山裏,讓她的花朵為韋白而開。我調回眼光來,凝視著章伯母,微笑地說:

“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視著我。

“可是,畢竟會有人了解和欣賞的。”我說。

我們對視著,這一瞬間,我明白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發現的事情,她也知道我對這件事的評價。我向門口走去,她叫住了我:

“詠薇!”

我站住,她把那本《煙》拿起來,當著我的面抽出了裏面夾著的信箋,把書遞給我:

“你不是在找小說嗎?這是本好書,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過那本小說,默默地退了出去。拿著書,我走出幽篁小築,在原野上無目的地走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小溪靜靜地流著,白色的小鵝卵石在陽光下閃爍。沿著溪流,我向上遊走,然後,我停住了,我看到韋白了。他正靠著一棵樹假寐,手裏握著一根釣竿。浮標安詳地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魚簍裏也裝滿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獲得愛情,與那些人比起來,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濕潤地遙望著他,模糊地,回憶起我曾經對他有過的朦朧而微妙的感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像這溪流一樣的平靜,也像這溪流纏纏綿綿的水流聲,帶著種難以描述的、酸酸澀澀的調子,我告別了我的童年。

沒有驚動韋白,我悄悄地繞開,一直走向夢湖。坐在湖邊,我讓那層迷濛的綠煙罩著我。雙手抱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凝視著那一平如鏡的湖面。秋風在水面回旋,在林間低吟。一陣簌簌然的風聲掠過,無數的霜葉卷落在湖裏,無數的漣漪擴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寫給淩風的小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