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回家的路上,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著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於去問問母親,只有母親——個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了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沖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裏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地開始搶白:“要命!你怎麽不站進去一點,擋著門算什麽?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裏面退了兩步,一面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地沖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雲愕然地擡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蕭依雲的心臟猛地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地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灑脫勁兒!蕭依雲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裏捧著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地說,“你要去幾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他居然不認得她了!本來嗎,他離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一個剪著短發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只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只有一天)了!他呢?他卻還是當年那副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地打量著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地說,“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氣,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氣,“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裏哼出來,冷淡地接過本子,把臉轉向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驚奇地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著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帶著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通道,“請問五F怎麽走?”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會找呀?”

“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著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沖口而出,兇巴巴地。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地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著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麽?”他站住,詫異地回過頭來。

“你幹嗎罵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擡眼望著她,“誰說我罵人來著?”

“你說你撞著了鬼,你罵我是鬼是嗎?”她揚著眉,一股挑釁的味道。

他聳了聳肩。

“我說我撞著了鬼,並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

她氣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沒好氣地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

“好了,”終於,他深吸了口氣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沖進電梯那一刹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

“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麽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氣就氣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著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胡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