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似乎又有幾千幾萬年了,俞碧菡在那痛楚的重壓下昏昏沉沉地躺著。依稀仿佛,曾覺得自己周圍圍滿了人:醫生、護士,開刀房裏的燈光,也依稀仿佛,曾聽到碧荷低低的抽嘻,反反復復地叫姐姐,還依稀仿佛,曾有個溫柔的、女性的手指在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和面頰,更依稀仿佛,曾有過一雙有力的、男性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身子,走過一段長長的路程……終於,這所有如真如幻的疊影都模糊了,消失了,她陷入一種深深的、倦息的、一無所知的沉睡裏了。

醒來的時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吊在那兒的血漿瓶子,那血液正一點一滴地經過了橡皮管,注射進自己的身體裏去。她微微轉頭,病床的另一邊,是大瓶的生理食鹽水,自己的兩只手都被固定著,無法動彈。她也不想動彈,只努力地想集中自己的思想,去回憶發生過的事情。軟軟的枕頭,潔凈的被單,觸鼻的藥水和酒精味,明亮的窗子,隔床的病人……一切都顯示出一個明顯的事實,她正躺在醫院裏。醫院裏!那麽,她已經逃過了死亡?她轉動著眼珠,深深地嘆息。

這嘆息聲驚動了伏在床邊假寐的碧荷,她直跳起來,俯過身子去喊:

“姐姐!”

碧菡轉頭看著妹妹,她終於能笑了,她對著碧荷軟弱地微笑,輕聲叫:

“碧荷!”

“姐姐!”碧荷的眼睛發亮,驚喜、欣慰,而激動。她抓住了姐姐的手指,“你疼嗎?姐姐?”

“還好,”她說,望了望四周,看不到父親,也看不到母親,“怎麽回事?我怎麽在醫院裏?”

“是蕭姐姐送你來的!”

“蕭姐姐?”她愣了愣。

“就是你要我打電話找的那個蕭老師,她要我叫她蕭姐姐!”碧荷解釋著。

蕭老師?是了!她記起了,最後能清楚地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叫碧荷打電話去找蕭依雲,那麽,自己仍然做對了,那麽,蕭依雲真的幫助了她?

“哦,姐姐,”碧荷迫不及待地述說著,“蕭姐姐和高哥哥真是一對好人,天下最好的人……”

“高哥哥?”她糊塗地念著,那又是誰?

“高哥哥就是蕭姐姐的丈夫。”碧荷再度解釋,“他們把你送到醫院裏來,你開了刀,醫生說你的胃要切掉一部分,你整夜都在動手術,蕭姐姐和高哥哥一直等著,等到你手術完了’醫生說沒有什麽關系了,他們才回去休息。蕭姐姐說,她晚上還要來看你。”

“哦!”俞碧菡的眼珠轉動著,腦子裏湧塞著幾千幾萬種思想。她衰弱地問:“一定……一定用了很多錢吧?爸爸……怎麽有這筆錢?”

姐姐碧荷的眼睛垂了下來,她輕聲說,“所有的錢都是高哥哥和蕭姐姐拿出來的,他們好像跑來跑去忙了一夜,我後來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你已經動完手術,住進病房了,蕭姐姐要我留在這裏陪你,她才回去的。”

“哦!”碧菡應了一聲,轉開頭去,她眼裏已充滿了淚水。

“怎麽?姐姐,你哭了?”碧荷驚慌地說,“你疼嗎?要不要叫護士來?”

“不要,我很好,我不疼。”碧菡哽塞地說,眼淚滑落到枕頭上。她想著蕭依雲,一個僅僅教了她一個月書的老師!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大姐姐”!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奔流在面頰上。別人如果對你有小恩惠,你可以言報,大恩大德,如何言報?何況,這分“照顧”和“感情”,更非普通的恩惠可比!

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手裏拿著溫度計。

“哎喲,別哭啊!”護士笑嘻嘻地說,“沒有多嚴重,許多比你嚴重得多的病人,也都健健康康地出院了。”她用紗布拭去她的眼淚,把溫度計塞進她嘴裏,“瞧!剛開過刀,是不能哭的,當心把傷口弄裂了!好好地躺著,好好地休息,你姐姐和姐夫就會來看你的!”姐姐和姐夫?護士指的該是蕭依雲和她的丈夫了!姐姐和姐夫?她心裏酸楚而又甜蜜地回味著這幾個字,姐姐和姐夫!自己何世修來的姐姐和姐夫?但是……但是,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呵!

護士走了。她望著窗子,開始默默地出著神,只一會兒,疲倦就又征服了她,她再也沒有精力來思想,合上眼睛,她又昏昏人睡了。

再醒來的時候,病房裏的燈都已經亮了,她剛轉動了一下頭,就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低低地喊:

“感覺怎麽樣?俞碧菡?”

她轉過頭,大睜著眼睛,望著那含笑坐在床邊的蕭依雲。一時間,她心頭堵塞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淚水已迅速地把視線完全弄模糊了。

“哦,”依雲很快地說,“怎麽了?怎麽了?剛開過刀,總是有點疼的,是不是?過幾天,包你就什麽事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