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裏有大大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機,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簾,裝潢得雅致、氣派而大方。但是,雅晴並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室。

房門關得很緊,冷氣開得很足。房裏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沙發深處,望著手裏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尤其是奶奶,她說女孩兒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地擡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

“能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幾分不耐的神情,相當嚴厲地看著她。

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見他,她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他和爾旋一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淩厲。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氣。他永遠衣冠楚楚,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地緊閉著,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說,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不只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並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還叫你眼鏡兒,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裏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

“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

“奶奶叫你什麽?”

“桑桑、寶貝兒、小桑子、桑丫頭。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兒。”

“你叫奶奶什麽?”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地盯著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鉆到奶奶懷裏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叫你麥芽糖兒,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兒。”

“我叫奶奶寶貝兒?”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麽稱呼?不倫不類、不尊不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嘆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但是,你不會當著人前叫,只會私下裏叫。”

雅晴呆望著蘭姑。

“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麽大事,正視著雅晴,嚴肅地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麽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麽吉他、鋼琴、喇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把小娃娃撒尿一樣好。”

桑爾凱把手裏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地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清脆地落在桌面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地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我跟你說過,這計劃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聽!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塗……”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手大聲說,“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陸小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