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於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占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裏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

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所以,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難怪老奶奶常嘆著氣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麽啦?”

蘭姑聽到老奶奶的感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麽,急什麽,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昵!”

老奶奶為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地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

“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幹幹凈凈。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雇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

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墻,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哪兒弄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兒排列地種在南邊圍墻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墻。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

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墻中默默地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麽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地照顧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聽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只能活在記憶裏。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麽鮮活,許多影像都那麽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網球!”

“奶奶,聽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聽!”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昵,還是要聽我唱昵?”

老奶奶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裏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只屬於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哪裏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地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了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裏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奶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麽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