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窗外在下雨。

白色的病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闔著眼睛,在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了,但他不願睜開眼睛來。就這樣躺著,用他的全心靈去體會著周遭的一切。他喜歡這種時刻,不用看,不用觸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麽地方,她會坐在床前的椅子裏,輕輕地呼吸,慢慢地移動,生怕一點兒小聲音會驚醒了他。他滿足於這一刻,也陶醉於這一刻。

悄悄地擡起眼簾,他在睫毛底下轉動著眼珠,向床邊的椅子裏偷窺過去。不錯,她在那兒,靜靜地坐著,像一座玲瓏細致的雕像。她膝上攤開地放著一本書,但她並沒有去看它,而把視線停在窗子上面,定定地凝視著什麽,雙手交疊地放在書上,手指纖細修長。嘉文轉側過身子,張開了眼睛,驚奇地看著她。她竟沒有發覺他的醒來,那麽專心地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識地跟蹤著她的視線,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麽東西都沒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

他忍不住地輕咳了一聲,可欣驚跳起來,書從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臉紅了。

“噢!”她微笑著,輕聲地說,“你醒了!你這一覺睡得真好!”

“你在想什麽?”嘉文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纖長的手指是冰冷的。

“什麽都沒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掩飾什麽似的俯下身去,拾起那一本書。他看了看書的封面,《安娜·卡列尼娜》。他不相信她真的在看書,因為,這本書她起碼看過三遍了。

“可欣!”他溫存地喊,語氣裏有點需索的味兒。

“嗯?”

“你不耐煩陪我嗎?”

“誰說的?”可欣睜大眼睛望著他,用手整理著他的枕頭,“病床使你變成個多心的孩子了,別胡思亂想吧,好好地把身體養好,以後再也不要去打獵了,這次可怕的經驗真是畢生都難忘記的!”

“我倒覺得打獵挺過癮的!”

“我看你對於受傷都很感興趣呢!”可欣沖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本來嘛,”嘉文笑了,握緊了可欣的手,不許她掙脫,“難得的享受,有你從早到晚陪著我,又不找借口離開。”

可欣淡淡地微笑起來,那微笑是深沉的、難解的、莫測高深的。嘉文懷疑地望著她,然後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帶著些不滿的神色說:

“你變了,可欣。”

“變了?怎麽變了?”可欣想站起來。

“別走!”嘉文緊緊地圈住她,“你變得讓我有些不了解了,變得像一本拉丁文寫的書。”

“什麽時候你曾經徹底地了解過我?”可欣低低地,從喉嚨裏模糊地說了一句。

“你在說什麽?”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麽。”可欣又想站起來。

“別動!”嘉文把她圈得更緊,“你幹嗎,總想逃開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尋找她的,“別走!可欣,我每一分鐘都在為你發狂。”

“不要鬧,嘉文,你會弄痛了傷口。”

“雖痛猶甜!”嘉文低聲地說,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發絲像瀑布般瀉下來,埋住了她和他的臉。她沒有太熱烈的反應,也沒有掙紮,只溫馴地用唇貼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懷疑什麽似的大睜著,注視著他的臉。

一聲門響,紀遠渾身濕淋淋的,提著一籃橘子走了進來,才跨進門,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在門外嚷著說:

“對不起!你們親熱完了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等著。”

“別開玩笑!紀遠!”嘉文笑著喊,“你還不進來!”

紀遠重新走了進來,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幾上,眼睛裏含著抹笑謔的神氣,在嘉文和可欣的臉上掃了一圈。嘉文的氣色顯得很好,白晳的臉龐漾出紅暈,更帶著幾分女孩子氣。眼睛裏閃爍著熱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卻正相反,烏黑的眼珠深不可測,臉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蒼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裏,找不出絲毫興奮和快樂的光彩。

“怎樣?好嗎,嘉文?”紀遠問。

“好極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說。

“等你出院了,我們給你開一個小慶祝會,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

“是什麽?”

“哈!不能說的!”紀遠在床前的椅子裏坐下,自管自地剝起橘子來,“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我要給你一個意外。”

“你別花錢,你的經濟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說了一半。

“算了!別提那個!”紀遠打斷他,“錢是一件討厭的玩意兒!”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滿歉意的聲調說,“嘉文,這次獵槍走火的事件,我實在抱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