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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快樂的,對麽?”但是,什麽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象了,太不具體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裏的信箋,呆呆地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於結婚了,可欣和紀遠,紀遠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體,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麽?”她嘆了口氣,望著窗口掛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裏,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後,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杜家以來,已經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種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種藝術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心地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地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後,她幹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只黃色的小蛺蝶,並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幹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麽,嘉文守在她的身邊,並沒有遠離。如果說因為他偶有遲歸的現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麽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於和紀遠結婚了!這該是一項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地說:

“嘉文,你知道嗎?紀遠和可欣已經結婚了!”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地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嘉文是個易於受驚的人。仰靠在樹幹上,她擡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雲,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淒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憐的妻子呀,擔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種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憐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與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裏,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與影。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裏,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驚動了她。

“嗨!湘怡,你在做什麽?”

她擡起頭來,是正準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遠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於“靈”的,嘉齡,屬於“質”的,完全不同的兩種典型。但是,紀遠是屬於“靈”與“質”合而為一的,為什麽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

“嗨!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麽,你那麽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與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地流轉,“為什麽?為了哥哥嗎?”“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麽,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她怎樣?她好嗎?”

湘怡凝視著嘉齡,多麽復雜的感情關系!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灑脫得多。

“她和紀遠結婚了!”

“什麽?和紀遠?”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他們終於結婚了!我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