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大地混沌昏蒙,時間停滯不動,天地未開,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帶,空曠、寂寞、而淒涼。太陽早已沉落,沉落在無數星球的底底層,全宇宙都充塞著黑暗與虛無。空間遼闊得無際無邊,找不到一點掩護和遮蔽。嘉文的意識就沉睡在這一片荒蕪裏,醒覺的是刺痛的感情,像雜亂蔓生的藤葛,彼此糾纏又彼此壓榨。他坐在湘怡的墳墓前面,在冬日黃昏的冷風裏,已坐了整整兩小時了。頭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地插在亂發裏,像一個樹樁般一動也不動。距離湘怡死亡,已經四個月了。那是初秋,現在已是深冬,墓地裏充滿了肅殺的氣氛。一陣風來,黃葉紛飛,嘉文仍然埋著頭不稍移動。直到暮靄漸濃,風聲漸厲,他才慢慢地把頭從掌心裏擡起來,注視著面前的一抔黃土。他無法猜想這土堆裏躺著的湘怡現在怎樣了?也無法相信這土堆就掩盡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邊已雜草叢生,亞熱帶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叢中。一株小草尚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復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亂的日子裏寫下的句子,不為湘怡而寫(她無法看見了),是為他自己而寫:

她流盡了她的眼淚,

而今躺在這裏長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淚珠堆積,

又何幸長睡不醒!

墓碑上沒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淚的人立——

或者,這只是一種阿Q精神,一種贖罪的方式。寫在那兒,讓過路的人都看得見,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負荷。不過,現在,當他在暮色蒼茫中,看到這幾行隱隱約約的字跡時,他只感到無聊、沒有意義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這些說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這個,他的罪愆和負疚,也不能因這幾行字而減輕分毫!面對這塊墓碑,使他仿佛面對到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竟那樣懦怯虛偽和可憎!站起身來,他把手輕輕地壓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觸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溫暖的胳膊。湘怡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只有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給活著的人,她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悄然隱退。他還記得埋葬時的一幕,李處長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敗類;湘怡的嫂嫂哭叫著,扯著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賠出來;兩個孩子惶然地呼喚著媽媽,幾位好心的鄰居圍著棺木垂淚嘆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覺都幾乎麻木,只模模糊糊地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一件最殘忍的事。而今,四個月過去了,這漫長的四個月,似乎比四百個世紀還要長久,他就掙紮在一個孤獨黑暗無際無邊的荒漠裏,被那種孤苦無告和淒惶的情緒壓迫得要發瘋。湘怡存在的時候,他很少重視她,但,當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獨,除了孤獨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懷念裏,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動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淚,湘怡祈求而哀懇的目光……

撫摸著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風穿過了曠野,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篩落下許多細碎的葉片。他擡頭向天,灰黑色的雲層正密密地堆積著,天空暗淡而蒼涼。苦澀的情緒逐漸從他胃部向上升,不斷地蔓延擴大……他閉了閉眼睛,眩暈地搖搖頭,輕聲說:

“湘怡,你錯了,你不該這樣遺棄我。以前,當全世界的人都遠離我的時候,你總是忠心耿耿地站在我身邊,現在,連你也遺棄了我,你叫我怎麽支撐下去?”用手指無意識地劃著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沒有辦法再尋回你,我願意用一切的一切,換得你在我的面前,那麽,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許多你活著的時候我沒說出的話,可是,現在……”苦澀已升到他的喉嚨口,又迅速地升進他的眼眶,他狠狠地擺了一下頭,擺不掉那份淒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轉身子,望著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地低語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幫助我借到一筆錢,幫助我……活下去。”豎起大衣的領子,他拖著滯重的腳步,離開了墓碑,離開了湘怡,離開了荒涼的山頭,離不開的是自己的淒惶、孤苦、寂寞和懊喪。

走進了市區,他垂著頭,在汽車穿梭的街道上無精打采地走著。霓虹燈紛紛地亮了,街燈跟著大放光明,車頭上的燈像流動的火炬,不停不休地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著肩膀擦過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趕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詫異地望著身邊流動的一切事物,奇怪著全世界都在“動”,只有他“靜止”。一輛街車在他身後瘋狂地按著喇叭,更多的街車響應了起來,司機們把頭伸出車窗咒罵,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礙。他慌張地退到人行道上,愣愣地看著那些車子,心裏恍恍惚惚地在想,當全世界都在“動”的時候,原來想靜止也不能靜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個交通警察對他走了過來,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下意識地拉拉自己的大衣,這件破舊的呢大衣也相當狼狽,上面布滿了灰塵和油漬,扣子早就掉光了,裏面的綢裏子拖出了袖口,必須時時把它塞進去。他用手撫摸著好幾天未刮胡子的下巴,和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希望警察不把他當小偷或流氓看待。不過,警察先生顯然並無惡意,只溫和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