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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怡坐在洗衣盆旁邊,吃力地搓洗著衣服,太陽很大,直曬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濕透。新的汗珠仍不斷地從她額上冒出來,跌落在洗衣盆裏。她坐直了腰,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對水龍頭邊的一對小女兒說:

“真真,把妹妹帶開,不要玩水。”

不滿四歲的真真,牽著兩歲多的妹妹,搖搖擺擺地走開了。湘怡望著那兩個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擡頭看看天空,太陽刺目而耀眼,已經是秋天了,天氣仍然燠熱,下一陣雨或者會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絲毫的雨意。

把衣服鋪在洗衣板上,她慢慢地塗上肥皂。洗衣盆裏堆滿了肥皂泡沫,一個又一個,不斷地堆積、破裂。她瞪視著水盆,機械地搓著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虛。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個月了,她還記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墳頭,如何跪在墳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們賭咒發誓,說終身不賭了。他們賣掉了房子,還不清嘉文欠下的賭債。李處長憐惜杜沂的一對孫女,嘆息一個終身孜孜於事業的人,竟死後蕭條到如此地步。他開了一張支票給嘉文,讓他寫下一張借據,保證以後用工作的薪金來分期攤還。這張支票還清了所有的賭債,他們在中和鄉用三百元一月的價錢租下這兩間平房,李處長又把嘉文介紹到一家私人公司裏去當英文秘書,待遇還算優厚。生活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在杜沂逝世的淒涼裏和毀家破產的哀愁中,對嘉文而言,應該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但是,嘉文循規蹈矩地上班下班只維持了半個月,當他又在深更半夜,從賭場蕩回家來,像個幽靈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時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絕望,絕望到想自殺。嘉文用手捧著頭,反反復復地重復著同樣的幾句話: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麽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湘怡不能說什麽,罵人吵架對她都是外行的事。雖然她真想大罵大吵一陣,她卻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傷心透頂地痛哭到天亮。

一切成了惡性循環的局面,賭博、欠債、還債、戒賭、再賭博、再欠債……湘怡疲於規勸,疲於應付債主,也疲於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許多屬於哀愁以外的東西,對生命的懷疑,對另一個境界(死亡)的困惑。當她工作的時候,她常會突然停住,奇怪著杜沂現在在哪兒?原來有思想,有意識,有感情的一個生命,怎會在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真真常常牽著她的衣襟問:

“媽媽,爺爺到哪裏去了?”

爺爺到哪裏去了?她有同樣的疑惑,看到杜沂遺留的東西,詩和字,她會長久地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將一切的痛苦也都帶走了呢?那麽,“死亡”應該並不可怕,那只是一個歸宿,一個無憂無慮也無我的境界,一種虛無,和一種解脫。

痛苦是無止境的。當嘉文又開始賭博之後,一個早晨,嘉齡悄然出走了。她沒有給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尋的線索,只給湘怡留了一個短簡。

湘怡:

我走了。這個家,當爸爸去世之後,已不再屬於我,我找不出可以讓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臨死,我才知道自己有個不明不白的出身,這雖使我痛苦,但,也給了我勇氣,讓我毅然離開了我那不爭氣的哥哥!我走了,這個家沒有什麽值得我懷念的東西,哥哥也不願意有我這個名不副實的妹妹吃閑飯。我的離開,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唯一讓我留戀的,只是你!湘怡,記住我一句話吧,必要的時候,拋開哥哥算了,你犯不著跟著他往懸崖底下跳,何況,你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

別擔心我,我早就該學習學習獨立了。

願你

幸福

嘉齡留條

湘怡做不到不為嘉齡擔憂,捧著嘉齡的留條,她哭了又哭。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麽事呢?這社會那樣復雜,人心那樣難測。嘉齡又從沒有吃過苦、經過風霜,萬一失足,她如何對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牽著真真,去滿街找尋,向一切有關的親友詢問,得到的都是搖頭和聳肩。嘉文對這事毫不關心,看到嘉齡的留條,他冷笑了一聲說:

“不管她,讓她去死!沒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幹凈!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沒逼她!”

湘怡痛心地看著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學時代,那個溫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處?她懇求嘉文去找嘉齡,嘉文聳聳肩動也不動,看到湘怡不停地流淚,他不耐煩了,說: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