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無法無天

大姚,景帝,永昌十六年六月,連日暴雨,長江中下遊、太湖流域和淮河下遊裏下河地區大水,江漢平原半數汪洋,洞庭湘區、鄱陽湖區圩堤大多潰決,一百一十余州縣受災。

大水退去後,重災區千裏無人煙,餓殍遍野,數十萬災民流離失所。

河間府官道上,一行三騎縱馬急馳,後面緊跟著一輛四匹馬拉的四輪馬車,遠遠看見這邊排隊領粥的災民,當先一人勒住了馬,打量了一會兒,跳下馬牽著韁繩走過來,身後兩騎也都下馬跟著。

“河間府不曾受災,怎麽也有如此之多的災民?”走到一無人的樹蔭下,望著不遠處排隊領粥的人,前面人道。

“都是山南淮南道百余州縣的災民,流亡到此。”將馬車也趕了過來,駕車的老年婦人跳下車接口答道。

“怎麽走得這麽遠?前面郡縣不曾安置?”起先開口的人驚訝道。

余人相顧苦笑,數十萬災民不是一個小數目,地方官員升職要看政績,哪個郡縣願意接納下這麽一個大負擔?

車廂門開,一個身穿白底紅梅長衣,道髻素簪,長眉細目,容貌絕美的年輕男子走下來,又回身拖過車內側邊的矮幾,擺在車內門前,從冰捅裏拿出一圓肚大壺,又取出一套青花細瓷碗,倒出一碗綠豆冰糖水遞給當先的女子,邊清朗聲音道:“肯開倉施粥已經很不錯了。”

“不是說朝廷已經撥下救災款項,也令各地開倉救災,並著令沿途郡縣安置災民了麽?由著這麽多災民一路亂竄,多餓死多少人?留下多少疫病?平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難道還要讓他們一路走到京城去?”擺擺手,拒了綠豆冰糖水,為首之人又道。

年輕男子將她拒了的綠豆冰糖水放在一邊,又再倒給別人,不語。

“自然是不會讓走到京城去的。”放了韁繩,讓人把馬牽去栓樹上,一身穿白色僧衣,面容俊美的青年和尚低頭喝了一口綠豆冰糖水,淡淡道。

余人一陣沉默。

為首的女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又看了看排隊的災民,轉頭吩咐道:“少安,去端碗粥來。”

這幾人正是出京赴封地的燕王一行。

出了京城沒走幾日,太平就嫌沿途各地接待繁瑣,官員應酬麻煩,車輿趕路慢而乏味,帶了釵嬤嬤,明緣,少安和梅翧,五人偷偷甩了車輿輕裝便行。速度是快了數倍,卻不想太平一路貪看各地風俗,逢到城鎮就要進去逛逛,碰到好景致就要停下來玩玩,路越走越偏,越繞越遠,兜了一個大圈子,算來出京都一月有余了,估計被甩下的車輿都已經到燕雲了,她們卻還只在半道。

少安自然不會排長隊去領粥,只走到一邊剛領到粥的一帶著孩子的老翁身邊,用一紙袋點心跟他換了碗粥端過來。

太平撩起青紗緯帽,接過粥來看,清湯見底,哪裏稱得上是粥,就比清水渾濁了些,稍微還有點米香味,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頓時擰起了眉頭,臉都扭曲了。擡頭欲說什麽,卻見身邊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牽著孩子的老翁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老翁頭發蒼白,面容憔悴,身體枯幹,穿著一件古舊樣式的貫頭衣,也就是一塊布對疊,中間挖一個孔鉆出頭,腰間用草繩系著,腰下兩邊縫合上,衣長僅及膝,赤著腳,胳膊和小腿都袒露出來;旁邊那孩子倒是穿得還完整,明顯都是大人的衣物,粗布衣上補丁疊補丁,袖口褲口都挽了好幾道,露出一雙漆黑的鳥爪子般的手,赤腳拖著一雙偌大的布鞋,後腳跟一大半都空著,一手被老翁牽著,一手卻抓著少安剛換粥換給他們的糯米飯團埋頭狼吞虎咽,只看見一個大頭頂。

太平將粥遞給少安,伸手招呼他們過來。老人牽著孩子膽怯的蹣跚走過來。

“老人家,您有事情嗎?”太平輕聲問道。

老人彎著背給太平鞠了一躬,然後謙卑著小聲道:“貴人,您那碗不要,可以再給我們嗎?”

碗?太平順著老人視線看去,少安端在手裏的正是剛從他們手裏換來的那碗粥,粗瓷大碗,有一個豁口,但不大。

小心翼翼的捧著少安還他們的還有滿滿一碗“粥”的碗,老人並沒有太歡喜,神情有些麻木的恭敬道謝後,牽著孩子走到一旁就地坐下,孩子已經吃完了兩個飯團,擡起頭來繼續渴望的盯著老人手裏紙袋,太平她們這時才看清,那是一個男孩,七八歲的樣子,難怪老人即使自己衣不遮體也要讓他穿得完整。

老人堅決拒絕了孩子還要飯團的要求,將紙袋小心的收起來,又不忍心,把粥湊到孩子嘴邊讓他喝了半碗,這才自己捧著粥碗一口一口的慢慢喝幹,又把碗底的幾粒飯粒一粒粒撚起來放到嘴裏慢慢的咀嚼,孩子靠在老人的懷裏,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著太平一行人,與老人不同,他的眼睛還有很鮮活的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