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第3/44頁)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學院排練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髹上深棕顏色,連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緊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擱上去控著。腳尖繃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個人都不習慣她們底新鞋子。
單玉蓮左端詳,右端詳,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來了。小指頭不覺翹起,如同蘭花。摩挲著鞋,童稚的聲音,哼起一首她從來沒聽過沒學過沒唱過的山東小調——
“三寸金蓮,
俏生生羅襪下,
紅雲染就相思卦。
因緣錯配,
鸞鳳怎對烏鴉?
奴愛風流瀟灑,
雨態雲蹤意不差,
背夫與你偷情,
簾兒私下。
你戀煙花,
不來我家,
奴眉兒淡淡教誰畫?”
八歲的小女孩,眼神竟夢幻惘然,是當局者迷,簡直無法自控。哼哼卿卿當兒,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頭:
“單玉蓮,你哼的什麽反動歌曲?”
“沒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躍而起,小腳咚咚咚地學步。她感覺到,對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層呀。才幾步,就不穩當了,非得馬上踏實過來。咦,學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雙鞋,便連路也不會走。
老師來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領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寶藍的套裝。每一個老師,都是這副模樣,你從來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課。
老師著所有小女孩圍成半圈兒,雙腿自胯部分張,平放地板,腳底心互抵,輕輕地把腿下壓,練習分胯動作。由輕至重,腰得挺直,整個人煞有介事。
老師說: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師又教她們欣賞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歷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樣的,而且可以繼續發展,並沒有止境。舞規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說,那天就教過你們,‘腳’的姿勢有所謂‘五種基本位置’,三四百年來,都沒有人懷疑過。今天,我要讓大家學習的,就是——芭蕾縱是不變的文藝,不過,文藝是要為革命服務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們舞蹈界的心,從今天起,反動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堅決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認真倡導下,我們開始排練革命樣板舞劇……”
鋼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瀉出激情的樂韻。小女孩們,似懂非懂,不知就裏。擡眼一看窗外,忽賁起沖天烈焰。
紅衛兵又來了。
這已經是第二十七天。
“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
“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
“革命烈火熊熊燃燒!”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萬歲!”
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眼睛,也見慣此等場面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們的鬥爭會如此慘烈?為什麽這群哥哥姐姐一來,總是大肆破壞,見啥砸啥?
紅衛兵們把舞蹈學院辦公室中抄來的大批書籍、相片、曲譜、舞衣,甚至不知寫上什麽的紙條、文件,但凡可燒的,都捧將出來,一一扔到空地上給燒了。
一片火海中,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用力扔進一套線裝書,隱隱約約,見到三個字。
“金瓶梅”。
單玉蓮一見這三個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顫動,理不出半點頭緒來。這三個字如一只纖纖蘭花手,把她一招,她對它懷有最後的依戀。迷茫地,誰在背後一推呢?她沖上去,沖上去,欲一手搶救,手還沒近著火海,那書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紅衛兵慷慨激昂地對著她的小臉喊: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啪”的一下巨響,單玉蓮身邊,躺了個半死人。
是電光石火的一閃吧。他猶在三樓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動派!不要迫害我!”馬上便跳下來了。他還沒完全死掉呢。兩條腿折斷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斷骨撐穿了褲子,白慘慘地伸將出來。頭顱傷裂,血把眼睛糊住,原來頭上還戴了六七頂奇怪的鐵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襤褸,無法蔽體。
他微弱地有節奏地動彈著,乍看有如一場慢舞。最難跳的那種。
紅衛兵撲過來,用腳朝他前後左右亂踢,又用鋼叉挑開外衣,刺破胸口,檢驗一下是死是活。最後,把他自滿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