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第4/44頁)

單玉蓮驚愕地目送她們院長是這般的下場。好可憐啊。

老師木然把她們喊到排練室,大家歸隊了:

“各位文藝界的接班人,各位紅色小娘子軍!我們一起來為革命奮鬥吧!”

三天之後,院裏來了一位新院長,接管此處一切革命事務。

章院長是個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無笑容,接近愁蹙。雙眉很濃,眼神深沉。像一頭牛,多過像一個人。最喜歡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現得積極。外行領導著內行。

他原來是啥人?

就因為那一月的武鬥。他是敢死隊員,秉承“文攻武衛”的理論根據,立了一點功。

指揮部先派大吊車撞開柴油機廠的鐵門,他們二十人,用大木頭和大型鏟車撞破廠門左側一段圍墻,高喊著“怕死不是造反隊!”的口號攻進、占領了食堂,切斷了水糧,天黑之前,調來十輛消防車,用水壓一百磅以上的水槍,從一千米外的河濱接力打水,向據守在樓裏的群眾噴射。當晚六時二十二分,武鬥結束,敵人全遭俘虜、毒打、侮辱、批判、遊街、關押聲訊、受刑,廠裏私設公堂、刑房達五十多處,刑具有七八十種。

所有在武鬥中立功的人,都參與進一步的革命行動。

章志彬,搖身一變成為院長,單位領導人。

他愛巡視排練,和在學習班上訓話。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場上走著,一朵朵美麗的花。花兒經一聲召令,又集中在課室裏頭,一個個坐得乖巧,聽院長講《紅色娘子軍》的故事——

“這兒是紅色根據地。你看,紅旗!紅旗!吳清華看到英雄樹上迎風招展的鮮艷的紅旗,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個倔強的貧農女兒,在地主的土牢裏受盡折磨,她沒流過淚;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來,她沒流過淚。而今她仰望著紅旗,就像見到黨,見到了勞動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

單玉蓮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投進母親溫暖的懷抱?那是怎麽樣的經歷?

她也許就是“吳清華”。因為,是黨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練習,譬如“旋轉”,那個支持重心的腳,無論在十個二十個三十個旋轉之後,也應該留在原地,位置沒有絲毫變動,半分也不行——苦練的結果一,她趾甲受傷,發黑了,最嚴重的那回,是整片剝落,要待復元,方才可以繼續。

苦練的結果二,她可以跳娘子軍。那一場舞,黨代表洪常青給娘子軍連的戰士們上政治課,他左手拿講義,右手有力地指著遠方,慷慨激昂地說:“我們幹革命決不是為個人報仇雪恨,要樹立解放人類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婦女,穿了一身灰色軍服,紅腰帶紅領巾紅臂章,綁腿和舞鞋,手擎銀閃閃的鋼刀,紅色彩帶紛飛,報仇去了!

舞蹈學院裏頭的小女孩,都是這般的長大了。

最初,是《紅色娘子軍》群舞中的一員,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後來,登樣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揀出來跳《白毛女》雙人舞。

“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一時間,整個中國的文藝,只集中表現於八個樣板戲中。《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海港》《龍江頌》《杜鵑山》《紅色娘子軍》《白毛女》。任何演出,統統只能是這幾個。大字報揭露革命不力的情況,也贊揚了推動者的紅心。

能夠主跳喜兒,也是單玉蓮的一個驕傲。

到她長到十五歲,亭亭玉立。一個托舉動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雙目圓滾滾、黑漆漆的活潑小娃娃。她的雙頰紅潤,她的小嘴微張。長長的睫毛覆蓋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雙辮暫且隱藏在白毛女的假發套內。一身的白,一頭的白。因排練了四小時,汗珠偷偷地滲出來。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長在排練室外,乍見,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脹的胸脯上。女兒家發育,一定有點疼痛。微微地疼。

單玉蓮在洗澡的時候,總發覺那兒是觸碰不得的地方,無端地一天比一天賁起,突然之間,她感到這是令她惶惑的喜悅。有時她很憂郁,她的顏色那麽好,她的胸脯高聳,用一個白洋布的胸罩緊緊拘束著,卻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覺得到自己的美。

雖然迷迷糊糊,沒工夫關注,但一只剛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還是濕濡的。

好像剛才的《白毛女》雙人舞,多麽地嚴肅。喜兒是個貧農的女兒,父親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風餐露宿吃野果,頭發都變白如鬼了,一頭銀閃閃,遇上了舊日的愛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軍,讓她知道: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則把鬼變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