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 吃燕窩糕的女人(第3/5頁)

當我致電阿力時,隔著大氣電波,仿有離情。

“我現在一間舊樓天台‘觀鳥’,”他亢奮地說,“付了業主幾百元他才肯開鎖讓我們來拍照的——有飛機有飛機——拍完才覆你。”

我聽到遙遠的一陣尖叫和呼喊,夾雜噓聲和欷歔。

“呀,bad-landing!”

“捉住了沒有?”

“鏡頭給雨沾濕了——”

——他們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現在最後一刻去制造回憶的“準寡婦”。

那時是黃昏,約四點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發燒友”都走遍了機場觀望台、九龍城廣場天台、酒樓或民居天台、觀塘碼頭、鯉魚門、飛鵝山、信號山、龍翔道……這些熱點,拍攝不同角度。即使天氣惡劣,也爭分奪秒——因為時間不等待任何人。

啟德機場貼近密集的民居,不但飽受噪音之苦,飛機抵港低飛,還在屋頂“擦過”似的,快要壓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上最危險的機場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從此面目全非,轟隆的巨響不再令人厭煩、痛恨,反而成為冷寂之前最後的懷念。一夜之間,啟德關燈作別。“沉默”了,整個九龍城都因寂寞失聰。

新機場設施先進,是花費七百多億港元興建的“新歡”——人是記憶的奴隸?不,人都選擇自己想記得的。逝去的永遠是最好的。縱有千般不是,舊愛是難忘的。

我來不及告訴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經逝去的東西。

關上電話。

他說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沒有。

藍天將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剛亮。我竟走到皇後大道中一百九十九號地下的“陳意齋”去。原來老店在廣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買了燕窩糕。順便也買了些杏仁餅、牛肉幹、蝦子紮蹄、檸檬姜、辣椒欖、薏米餅……

我知阿力晚上會到灣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這是愛爾蘭特色的酒吧。早已擠滿球迷,透過84×62吋的電視大熒幕,粗口橫飛,群情洶湧。

那是一個十二碼罰球。

阿力連黑啤也不喝,與一眾他不認識的巴西擁躉在吵鬧。

我不知他們吵什麽。

一個說裁判太差勁,判錯了。

一個說拉扯球衣,判罰是公平的。

一個說他下了重注賭波,竟大熱倒灶。

……

我很喜歡看這些球迷的直接反應——一一都像頑童。他們開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飾地獸性大發。喜怒哀樂系於一個小小足球。

只有在這些場合,我們找到童真——在粉飾升平的世界中逃出來,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們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時是個故意擡杠的超級頑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頂紅”派。他們一點也不喜歡毫無新意的大熱門,最恨形勢一面倒,當所有人捧巴西,他們便聲援蘇格蘭或挪威,或克羅地亞,或法國。

這些人天生便愛“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做不到俠盜、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裏之外奮勇表態。從來不肯跟風,不理時勢,不看實力,不管勝負之可能性,總之,心理上打倒一切當權派,諂媚者,以及大多數群眾。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調”只消中過一次,便會講足一世。

我在那個烏煙瘴氣的酒吧中同他廝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時間在聽他說話。

他扔給我一大沓飛機肚皮的照片,“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九龍城。

“這張最‘完美’,”他指出,“有新、舊樓、大招牌、行車天橋、人群,還有客運大樓——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著眼淚。”

我見到他臉上的光輝,完全忘掉“燕窩糕”照片——比起來,它是無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較關注。他們一邊吃一邊取笑。

“原來這些百年零食那麽好吃,我們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過去看電腦顯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為色太差。盡人事。”

他指著一些影像:

“上面有個指環。這兒。指環的飾物——”

對了!

指環的飾物就是那條小巧玲瓏的鑰匙——它不是鑰匙,它只是裝飾品,難怪世上沒有供它開啟的鎖!

但是,為什麽呢?我仍然沒有頭緒,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誰給我這條鑰匙。

晚上,當我聽著Make No Sound和Tijuana Jady,進入迷幻境界,開始我的功課時,母親大人來電。

“你吃到燕窩糕沒有?”

“吃了。”我告訴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個盒子。”她不願擱下電話,“是‘雪姑七友’,雪姑還讓小鳥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們早改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