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 吃燕窩糕的女人(第4/5頁)
我信手拈來一看。
或許那塊包裹著長條形,米白色,中間夾了些碎燕窩的糕點不變——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餅呢。但它的盒子是橙紅的漸變色,還有燕子圖案。寫上“老少鹹宜,味淡有益,開胃補虛,滋水生津”,一點古意也沒有。
“店員說,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還有個編號——”
“這麽復雜?”
“58726——大概是出廠編號。現在的零食注重衛生,過期不能賣。”
“從前我們不講究這個,好像什麽也不會過期。”
我對母親一向很心虛。所以她有點傷感,並懷疑我是鄰床錯換過來的洋人嬰兒——她大概期待我買兩盒送給她(爸爸已對我棄權),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記得急功近利有利用價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沒有好好給她一個孫子抱。因為弟弟品強會完成任務。
來世上一趟,為什麽要為別人活?有那麽多包袱呢?
我們喜歡一個人,“喜歡”的過程已經是享受,我們心動、歡愉、望眼欲穿,他對我們好一點就可以了——這種“折磨”有快感。
哪有一生一世?
而我做這設計,開了個通宵。忘了瑣事,也忘了鑰匙。
門鈴響。
煤氣公司的職員上門抄表。我正在看色版,著他自便。
“啊!你把廚房完全改掉。”
“對,上手業主的櫥櫃竟用橙黃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實微波爐就夠了。”
他熟練地打開中間那個櫥櫃,記錄煤氣使用度數。
他笑:
“用不到十幾度。”
又道:“這個鐵箱子,最好改放別處。”
什麽鐵箱子?
我向櫥櫃內一看:
“這個箱子不是我的。”
“難道是我帶來放進去的?”
我搔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搬來時,所有雜物全盤清理,一針一鉤,都是本人設計新添,個人風格。我決不會擱著一個奇怪的鐵箱子那麽礙眼,礙手礙腳——我不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開,上下左右全看遍,沒有鎖,沒有匙孔。
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古舊異物有點發毛。從地面冒出來,躲在煤氣表的櫥櫃內,非常隱密,又帶點嘲弄。我對空氣說:
“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它紋風不動。我拿刀劈它,用腳踢它,用錘敲它,用尖硬的錐撬它……我肯定裏頭應該沒有“生命”吧。
因這番蹂躪,人和鐵箱子都累了。
我竭盡所能搖撼它,突然,我見到在一側,有一排數字的齒輪,原來是密碼鎖。
於是,胡亂地撥動一些數字,這肯定是無效的。孤軍作戰的我頹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窩糕——燕窩糕,你有什麽玄機?吃燕窩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樣?你是誰?
58726!它的出廠編號。
我的心念電轉,急奔狂跳,58726——鐵箱子——打——開——了!
它打開了!
我身子反而向後一退,它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同時,我的嘴巴張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這陌生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身邊的時空的鐵箱子。
一只白手套。手套已殘破,矚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東西”,已幹,凝成硬塊,是血嗎?是幹了的,經過歲月的血嗎?那只手——不,那只手套上,竟仍套著指環,但鎖匙飾物不見了。
在——我——處。
這回,真的見有一張昏黃的舊照,簽了上款:“吾愛”。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燕燕?
這是一張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設計相類的功課。
封套中間挖空一個圓形,見到黑色唱碟的中心部分。抽出來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剛才粗暴的結果。
一九三三?
灌錄的主題曲,是:
《斷腸碑》。
封套底印了歌詞:
“(中板)秋風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斷腸人。萬種淒涼,重有誰過問。虧我長年惟有兩眼淚痕。(慢板)憶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廢寢……
“龍鳳燭,正人燈花慘遭狂風一陣,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難救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虛徒於問。問蒼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釵裙。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將人來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債結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劉海,濃妝,戴著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輝映,要多俗艷有多俗艷。她七分臉,淺笑若無。人應不在,但手套染血……
鐵箱子中,還有一個小盒子。
這個小盒子木造,雕細花、纏枝。有個小小的鎖。我拿出來,就燈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紅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