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2/6頁)

何容琛被打翻,她的臉貼在地面上。酈清悟能感受到她失望及至絕望的心情。

地磚很涼,碎片很利,涼意刺骨,臉頰生疼,她卻不願起。因躺著好,像是死了一樣,睜眼便可以看到天空,那樣蔚藍且高曠。

——人死了真好啊,想要看天,也不必再擡頭。宇宙之大,時間之寂寞,都在黃土墳頭的注視中。而黃土墳頭亦在注視中漸漸平於人間。

她臉頰的血,殷紅刺目順著流到地上,也不擦。因未施粉黛,格外有種冶艷的蒼白。她數著形狀變幻的雲彩,聽得蕭道軒沉聲道:“酈貴妃嫌疑未明,你理智些。大皇子的死,朕定會給你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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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容琛被皇帝送回了重華殿。

三月的仲春,她卻看上去冷極,叫宮裏生火。冷得受不了了,她就將宋逸修叫了過來。

這時節,宋逸修穿了件絞經羅的薄衫子,何容琛則裹著毛氅。重華殿中,二人對案而坐,像是隔著季節在對話。

“先生覺得,兇手是酈貴妃麽?”

宋逸修輕輕搖了搖頭。

他禦前侍奉多年,看人一向透徹。他憑直覺不是。

何容琛垂下眼簾,看來此事並未了結。繼而轉望向窗外,天青色的邊際,霧蒙蒙的翠色,寂靜若死地盛放。

何家在朝堂,向天子施壓,他們想逼死酈貴妃。但這話她最終也沒說。

酈清悟眼睜睜看著她的心逐漸走向炎涼。他不禁想,如果她說了,宋逸修會不會出於朝局平衡的考慮,從中勸她?

他長大後分析天下形勢,才明白,景祐初年,為了制衡韋氏,父皇也在扶持何家。是以,才有了何容琛封德妃、統六宮的榮耀。當然,父皇也在扶持酈、沈、陸、方等蘭溪派勢力,以及曹、孫等中間派。

所以後宮勢力復雜,朝廷事務更非一言蔽之。

譬如此刻,朝中以韋家為首的勛貴黨,希望將罪名就此安扣在他母妃頭上,趁勢瓦解蘭溪派勢力。放眼望去,此乃鬥倒酈貴妃與二皇子的絕好時機——“正月之禍”余波未平,西涼、西魏等國趁勢攻入,眼下桂黨正前線重用,是以父皇也不得不對他們多幾分忍讓。

——大概德妃也是從這時,變得越來越涼薄吧。

何容琛看著天青色的天際,那片寂靜若死的綠意,似乎讓她內心攀爬起不顧一切的力量——找出真兇,血祭大皇子,而後也跟著離去,再也不看這品類之盛的人間。

忽然,臉頰上一點暖意,喚回了她那無窮渴盼的向往。

是宋逸修伸出手,碰到了她的傷口。傷口未愈,本該疼的,卻似乎眷戀著他的暖意,叫囂著麻癢。

他白皙的手指沾了點血,興許太刺目,放在嘴裏抿掉了,擡眼看她,雖無笑卻有暖意:“有傷,就要治。”

何容琛苦笑了下,這傷是誰給予的呢?

這一身看得見,看不見的,斑駁的,清晰的,深刻的,入骨的,無數傷口,誰給予的呢?

她無意識地將這話問出口,宋逸修怔然,隨之望了窗外許久,淡淡道:“宿命吧。”

天意麽?

何容琛想起許多年前秋日的午後,神龕前長跪不起的韋晴嵐,虔誠的背影,藏在望不到邊際的陰影裏。她垂下眼簾,自嘲道:“大抵是我年輕時不信神佛,遭了報應。”

在唇齒可品出的苦澀中,少女時自信洋溢的“我不信佛”,而今仿佛都有點甘甜。

“不會報應你的。”宋逸修溫溫地一笑,目光從她額上傷痕,到她臉頰新傷,一寸寸描摹著:“天地不仁,若要懲罰,就懲罰我。我來替你受罰……無論什麽痛苦,我來替你承受。”

何容琛也輕輕一笑。她半張俏麗的臉,從毛氅露出來,重華殿似乎不那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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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四月也寂寂地走過,當西魏大軍突破朔方城,直搗中原,逼近靈州的時候,酈貴妃服毒自盡了。

因出戰的將領,是彈劾蘭溪派的桂黨,臨戰於前,幾次推脫不出兵。

他們用著天下最恭虔文雅的措辭,行天下最強橫逼迫之事,逼一國天子殺妻棄子。

酈清悟記得母妃畏罪自殺的四月。即便過去十多年,他再回想,也覺刻骨之痛。

那天天是藍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明媚得令人窒息。

春風挾著桃花,飄飄悠悠,飛入窗戶的小案上,落在茶盞裏,蕩起一圈漣漪。

母妃把他叫到身邊,撫摸他的頭發,給他緊了緊衣領。

“春捂秋凍,還沒到入夏的時節,不要受了風寒。你十歲之前,不能病,不能災。”

她溫柔地笑笑,眼角有淺淺的細紋。

“日後若不在宮裏了,自己要會照顧自己,要愛自己。有能耐就四方走走,你父親總怕你憋出什麽病來。”

“碰到喜歡的姑娘,要善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