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3/6頁)

“不要恨你父皇。無論他做什麽,都是為了社稷。母妃……不怨他的。”

她淡淡地微笑,眼中氤氳著水光。

“不怨他的。”

那時候,自己還太小了,並不能明白,為什麽“正月之禍”與下毒事件接踵而來,會將母親逼死。直到後來遊歷天下,站在朔方郡的土地上,明白了真相時,呼嘯千年的風中,似乎還夾帶從宮廷裏遠遠而來的血腥氣。

而八歲的他,只能茫然地看著母親一遍遍重復,說不怨。說當年和父親的相遇,是上巳節,說著說著……

她的嘴角流出了血跡。

那恬淡的微笑和“不怨他”,一直縈繞在眼前耳邊,縈繞了很多年,很多年。

母妃是為了不讓父皇為難,為了穩住邊關形勢,才服毒自盡的。外界卻傳她畏罪服毒。

當晚的深夜,自己居住的仙居殿偏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血色火光,刻骨銘心。他從烈焰中被人抱出,影子被火焰拉得長長。

這漫天的火,好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帶著灼燒的溫度,留在了他童年的記憶中。

火光外的宮道上,父皇已經在等著他了,一駕馬車,一道聖旨,“四余”令牌,還有一柄沉重烏黑的古劍。

山海滅。

父皇溫暖的大手,拉住他小小的手。父皇很高大,八歲的自己要仰著頭,才能看到父親背著火光黯淡的容貌。而父親囑咐的話語,因為遠處火光的躍動和熾熱的灼烤,也帶上了火的濃烈,每每回想,都覺得是激切的。

“父皇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你。但是……爹怕你以後在外面,一個人,會吃虧……”

蕭道軒頓了頓,瞬間淚如泉湧,卻很快被烈火烤炙而幹。

“‘四余’是你祖爺爺留下的人馬,我把他們交給你,能否忠心,就看你自己了。他們在各地有監察使,既然給你這個權力,社稷就有你的一份責任。倘若將來,坐上皇位的人胡作非為,憑這一紙聖諭和山海劍,你有權廢他,另請新君。權力不可濫用,不要成為社稷的罪人。”

年幼的自己,便這樣懵懂地接過一個要背負終生的責任。隨後坐上馬車,車輪在青石板的宮道路面上,發出“篤篤”的聲響,駛向陌生的、看不到的、漆黑遙遠的前方。

要駛出宮門的一刻,他掀開車簾,看著身後越走越遠的路,越來越渺小的影子。看到父親站在暗夜中,幾乎被吞噬的身影。

還有那撲面的冷風,遠處連天的火光。

沉重宮門在眼前,緩緩地閉攏,隔著那一道越來越狹窄的縫隙,他注視著父親的身影,父子二人無聲道別。

這樣的夜晚,冰與火交織,眼淚與承諾交融,都銘刻在了記憶中,永遠也忘記不了了。

父皇救了自己,無論付出了何等代價,至少將自己推出了黨爭的漩渦,推出眾臣的視線,也從此消泯於人間。

從此以後,世間少了一個二皇子,多了一個在抱樸觀清修的人。

*****

如今,在何容琛的回憶中,他也看到了仙居殿的大火被撲滅後,“二皇子”的屍體救出來。

——小小的蜷縮著,焦黑一團,再也看不清本來面貌。

死了也好,他們不會允許他嗣位登基的。

出乎酈清悟意料的是,何容琛聞說他的死訊後,在重華殿坐了很久。後來吩咐奉了兩個靈位。

他和他的母親,死於何家與勛貴一系的逼迫,也是何容琛間接逼死的。朝廷黨爭波及到了後宮紛紜,太多生命隕滅於杯弓蛇影。

但何容琛,依然尊奉了他們。

他看到當夜送走了自己的父皇,一夜白頭。

不僅僅是妻離子散,天人永隔。

還有自父皇登基起,或者說,從爺爺蕭嗣豐親政時,便在布局的朝政——父子兩代,苦心孤詣,傾盡二十年心血,想要為子孫推行變革而積蓄的中間力量,這樣一夕間,釜底抽薪。

這次漫長的十數年博弈,又以勛貴派獲勝。蘭溪派散了,從此,朝廷繼續落回以韋氏為首的權臣外戚之手。

令人何其痛心。

酈清悟感受到了何容琛的痛心,時隔多年忽覺感慨——其實德妃對於父皇,理解得這樣深刻。她只是默默不言,卻真是懂得父皇的。

何容琛甚至也懂,蕭道軒心中警鐘長鳴,一定要想辦法除掉韋氏,至少在臨死前,給後代鋪路。

只是此刻,何容琛還被禁足,宮中是孫淑妃與柳賢妃掌持宮務。龍嗣血脈,如今只剩蕭懷瑾一個皇子,和兩位公主。他必然是未來的天子。

“四姝爭後”的結果,看似蓋棺定論,實際上,蕭道軒不信,何容琛不信,宋逸修也不信。幽禁於重華殿中,何容琛卻令宮中眼線盯緊,尋著蛛絲馬跡。

宋逸修也奉了蕭道軒的密旨,宮中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