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第2/3頁)

“這次看明白了嗎?”

“……看明白了。”他點點頭,好像真明白了。

就像沒有什麽,是跳出三界外看不通透的。

“我同你父親說過,你是慧徹的孩子。日後,俗名便取清悟吧。靈台清明,大道有悟。”抱樸散人淡淡笑著,眼望塵下:“世間萬象紛紛擾擾,若你日後沉於困惑,難以自拔,便像今天這樣,讓自己站得高一點,好好看清它,方不為此間所困。”

“讓天下萬事萬物,盡在腳下。”

他記下了這個名字。

清悟,素處,名字不過都是身外事。蕭懷琸的名字,已經葬下了,它永遠絕於世間,後人只會在《實錄》中窺一眼他的名諱;或者是很多年後,有人盜挖了憫王陵墓,看一眼墓志銘,渾然不在意地嘲笑幾句短命鬼。

他留在抱樸堂,清修了一年多。師父教他靜心,教他道醫,當思欲沖三清,出五濁,乘陵虛極,與造物者為伍。達到這樣的境界,便可以走入別人夢境識海了。

他沒有很用心地學,因為靜不下心。

直到有一個晚上,他忽然夢見了父親。

父親走得很慢,弓著腰,好像背了一座山的沉重,脖子上帶了一串桃花結,手中攥著自己小時候給他雕刻的胡瓜,稚嫩的筆鋒雕刻著醜陋的笑臉。來向他告別,遠遠站著說,我要走了,可心裏很牽掛你,走得不踏實,就找到這裏了,來看你一眼。

他聽父親回憶他剛出生的時候,末了父親笑起來,嘆了口氣,說,你的弟弟,資質不比你和你大皇兄,卻必須承襲大統。父親只能把“四余”留給了你,就是怕他胡來,好歹有個制衡。其他人,都信不過。記得我曾經給你的交待。你若能成長起來,便照顧下他與德妃吧,他們母子倆不好過,算作父親的請求。

父親說完,終於是轉身要離開了。他忽然急切,聲音破口而出,跟在後面追出幾步,叫道,爹爹!

父親轉過頭,溫柔的目光透過他,又望向遠處,似是壓抑了一輩子,從塵世解脫般的釋然。他頓了頓,千言萬語,卻是來不及了,只匯了一句說,……若見到母親,請向她說,謝謝你們。

父親微笑著看他,揮了揮手,消失了。

那一夜,他醒來時,天色初亮,國喪的消息便傳來,舉國敲響了喪鐘。

他在鐘聲中,對著長安城的方向跪下,大禮三拜。

身為人子,卻連父親去世,也不能回去參加葬禮。此實乃不孝。

從那以後,他入定靜心時,就特別快了。時隔半年,便學會了道醫的入識海。初初,只能入至親之人的識海。

可那時,他卻忽覺悵然。

這世間沒什麽親人,可以讓他去看一眼的了。

直到從四余羅睺那裏,傳來了蕭懷瑾昏迷不醒、宮內掛朱砂祈福的消息。

想到父親死後的囑托,當晚,他入了蕭懷瑾的夢,想把弟弟喚醒。

可入了識海,就差點摔倒——那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漆黑,令人無助且絕望的黑,壓抑混亂。

他勉強穩住身形,不明白,蕭懷瑾的識海是怎麽了?

漆黑中,不時有女子的尖聲哭泣和求饒,待他循著聲音走近,映著微弱的燭光,才看清那穢亂的一幕,驚嚇得捂住嘴。

十幾個內宦,正帶著假陽-物奸汙柳賢妃。蕭懷瑾跪在陰暗一角,嚇得哆嗦,眼淚流得失去了知覺,背後是四個牌位。

那個小心翼翼遞給他手爐、跟在他身後的孩子,仿佛已經靈魂出竅了。

在看到他時,蕭懷瑾先是害怕,而後眼中忽然迸發了光彩,期期艾艾地問他,一疊聲的問:皇兄,你是來接我走的嗎?我可以解脫了嗎?你……你在那邊還好嗎?

蕭懷瑾邊說,邊向這邊爬過來,仿佛逃離了一點那處黑暗。

而他看著蕭懷瑾——九歲的孩子已經成為了帝王。他憐憫這個弟弟,卻終究只能狠狠心,囑咐道,這只是噩夢,你快醒來吧。父皇希望你做個好的君主,承得起社稷江山。我……我們都會看著你的。

他修為有限,留不了太長時間,臨走前,聽到蕭懷瑾在他身後,輕輕叫了他一聲。

“哥……”

他從蕭懷瑾的識海裏走出來時,淚如雨下。

也因為那句“哥”,之後蕭懷瑾犯了幾次大錯,他數次陷入父親遺命的掙紮中,卻始終都還是,盡量護著他。

兩年後,他辭別了抱樸觀,開始遊歷天下。想起外公與舅舅所說,他決定去邊境,查訪“正月之禍”的真相。

一路走,一路反思當年,父親犯下的過錯。

那時候,他依舊對蕭道軒交予的重任,心懷排斥,總想著哪天蕭懷瑾走上正軌,他就不做了,肆意灑脫,淡出塵世。直到十四歲那年,遇到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