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第2/4頁)

天太冷了,他們的棉衣絮不夠,大概是被上面克扣了,經常凍得四肢發僵。見柳不辭回來了,幾個人笑了笑,遞了個眼色,將燒酒給他:“兄弟夥也來喝點!”

蕭懷瑾想推,這種烈酒口感差,入喉辛辣,和宮中名貴佳釀比不得,他是十分嫌棄的。那幾個老兵嚷嚷道:“你這樣子,哪兒能管得了你那些流民兵?”言下之意,他不喝酒算什麽英雄好漢。

這些人看起來豪爽,其實也最排外,能一起喝酒就是交情,倘若連酒都不能一起喝,那也沒什麽好聊的了。並且兵營裏人都十分慕強,能喝能打才是爺們兒,要是不夠爺們兒,很容易被人找茬欺負。

蕭懷瑾的人都被調去操練了,而如今他不想惹什麽麻煩——說來可笑,這大概是他生平頭一次認識到,怎麽做人做事,才能讓自己省心的技巧,他往日從不必考慮這些——他接過烈酒喝了一口,那辛辣入腹,嗆得他猛烈咳了起來,眼淚都差點嗆出。

其他人笑他被酒嗆,倒沒再難為他,能一起喝酒,大家也算是戰友,可以胡天侃地了。

就說到了這座守著的甕城,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蘇廷楷如何建甕城,以及景祐九年的正月大亂,欽慕一下韋不宣那場經典的奪城之戰。忽然有人道:“說起來,這些年打仗是越來越多了。早些年,惠廟景廟時候,胡人哪敢來撒野?那才是好日子呢。”

那人半是感慨地說了這麽一句,好氣氛一掃而空。眾人都陷入了沉默,一口口傳著酒壺,喝悶酒。惠廟那個時候距今不過五六十年,國力卻是天壤之別。

“那時候可不是能人輩出?女人家都能冒出個張將軍。瞅瞅現在,什麽妖魔鬼怪,倒是京中那位大娘娘,作亂沒完。”

蕭懷瑾一怔,“京中那位大娘娘”說的是何太後麽?

他知道民間對她評價不高,因為延祚四年的互市一事,鬧出了大亂子,恨著呢。

“不是有那個傳說嗎?”有一個人壓低了聲音,雖然這也不是什麽秘密:“說晉過五世而亡,你們看多應景,這些年總在打仗不假吧,天災人禍沒完沒了。長安的那位爺,聽說也是起風作浪的,那個妖後再摻一腳,朝廷裏還能有安生時候嘛。”

“長安的那位爺”當然說的是蕭懷瑾,他們不敢稱皇帝名諱,民間都這麽叫。

聽他們在講自己的壞話,蕭懷瑾心中十分復雜,又不能辯駁,又聽得想笑,這些人指點江山的樣子,仿佛他們知道怎麽治國一樣。

但他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支棱起耳朵聽著。

另一個人道:“也不能全怪聖人吧,他登基前好幾年,不都是那個妖後垂簾的嗎,女人和太監共掌國事,你們說能搞出什麽名堂來?那歌怎麽唱的來著,牝雞司日出,灼灼照閹狼,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棟梁!大家都說,指不定他們還有一腿兒呢。”

蕭懷瑾不是第一次聽那首民間童謠,然而此情此景下,總覺得莫名諷刺,又一股無名的憤懣,不知從何而起,在心底燒得慌。

燒心。

張副尉在甕城的城頭上轉了兩圈,天冷的要命,城頭上的風刮穿了骨子,他抱著胳膊小跑過來,也倚著墻坐下,喝了口酒遞給下一個人:“一說起這個就堵心,那太監和妖後搞的一團烏煙瘴氣的,跟西魏人的互市也敢做?怎麽樣,延祚四年差點亡國,害得咱們死了多少兄弟!我媳婦兒生了兒子我都沒看一眼,留了個口信兒交待遺言就出來了。”

張副尉在朔方的並州駐地呆了很多年,甚至從小兵熬成了八品武官,卻對當年西魏人長驅直入的慘狀記憶猶新。

蕭懷瑾沉默地聽著,原來朝廷的大事,看在民間的人眼裏卻是這樣的。

有時候他以為自己做的關乎國計民生的決策,也許底下人根本不關心,影響了他們吃飯穿衣,就是下策,就是昏君。

民智不開,渾渾噩噩過日子,歷代朝廷也樂意如此,給一口飽飯不要造反就好了,越學越聰明,聰明了就會想得多,想得多質疑得多,社稷就不穩定了。

雖然他曾經恨太後,如今卻也看明白了,太後做事是公私分明的,當時借勢逼人的是掌兵權的世家。延祚四年的互市失敗,她也付出了很大代價,宋逸修也自盡謝罪了。

也真是奇怪,在宮裏時他恨不得太後立刻去死,可出了宮這麽久時日,卻是常常會憶起她的好。

他還記得有一次,還是十來歲的時候,夜裏他去長生殿聽訓,看到太後合上奏折,借著跳躍的火光,他看見那上面落了幾滴水印子。也記得她時常會一個人站在冷寂的夜裏,提一盞孤燈,每每這個時候他便覺得她也不是那麽又狠又壞的人,可能也很脆弱,連一點點光都祈求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