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第2/4頁)

忽然何韻致又想到了爺爺在書房裏,和大伯輕描淡寫談起的謀略。

幾萬人在他們眼裏不過是數字,幾座城池在他們談笑間也只是棋子。

她從前也不覺得什麽,那些鮮血和渴望、呐喊和悲慟,她高高在上無法感同身受。

可眼下她看著,有的士兵躺在地上,腸子內臟流了一地,呼喊著娘,仿佛瀕死的時候,天地間只剩下了這一絲本能;看著有人攥著染血的遺物,最終沒有人可以遞得出去。

看著他們面目全非倒在地上,屍體和內臟被過往的馬蹄來回踐踏,沾滿泥濘,連死去的尊嚴都沒有。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春光暖日下,書房裏的談笑風生,賓客幕僚們的淡然風雅。

現實與回憶仿佛天淵之別地交錯,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滋味,也許這輩子她也不會體嘗第二次了。

這場守城只有小半個時辰。對何韻致和謝令鳶來說,人生卻仿佛倏然被拉長,過往那些不曾在意、不曾思量的世間形相,畢現無疑,且幾乎是難以思考的。

鮮血遠遠濺到她們腳下,她們和林昭媛都不會武,白昭容也僅僅是勉強自保,為了不至於給武明貞添亂,酈清悟只有護著她們,避讓到不遠處視野開闊的空地上。

因武明貞和屠眉的加入,屠眉殺起人來有著西魏人都沒有的悍勇兇狠,那搶入城裏的幾十個西魏騎兵,終於沒能破掉內城門。

在蕭懷瑾補上最後一刀後,最後一個西魏騎兵也墜下馬。

內城的城門依舊緊緊閉攏,門後抵了十數根木梁,外面撞門聲不絕,卻已經再也聽不見守城士兵喊“擋住”了。甕城已徹底淪陷,內城的守軍則在守將指揮下,集中在城墻頭上,往城墻下澆火油和糞便。

這或許只撐得到一時,他們還要等安定伯回援。

可他們都知道,這希望渺茫。

戰後的城內是劇烈混亂之後的短暫寧靜,這寧靜中夾雜著呻-吟和叫罵。老邱在城門處幫忙搬運傷兵和死屍,沉默地將他們的兵牌收到手裏,帶走他們未完的家書或染血的遺物。

蕭懷瑾已然筋疲力竭,陸巖在他身後托了他一把。他額頭的汗與濺上的血混在一起,臉都花了,他自己也渾不在意。

謝令鳶遠看著,依稀記得他在宮裏那會兒,是有些潔癖的,他愛養虎豹,卻很少親自喂養,即便喂了也會馬上凈手,他的衣服喜用很淡的熏香,他討厭脂粉味因其太膩,他不近女色因覺得肮臟。

可現在他臉上汗水混著別人的血跡,衣服上也是斑駁,他卻已經不在意了,帶著一身腥味,騎在馬上,明明該是很累了,身形還是挺立得直。

謝令鳶於是跳下馬,跑到他面前。

直到看見德妃,皇帝整個人這才如當頭棒喝般——想起了她們居然跑來邊城,一時愕然。

蕭懷瑾張口,聲音卻還是竭力鎮靜的:“你們……”他忽然忘了要問什麽。

其實他有很多想問的,譬如白婉儀為何活著,只不過經歷刻骨的愛憎之後,又經歷了生離死別,有時候淡忘也許是對彼此的寬恕。譬如他想問酈清悟一句,你……是他嗎?可又怕,因為想起了柳賢妃,這句話,他問不出口,他既負疚,又怕失望。

雖心潮澎湃,然當務之急,總是要先分輕重緩急。

他也跳下馬,對德妃和貴妃問道:“你們為何會來此?這一路可還好?誰準許你們來的?朝中可知曉?”

他迫切想知道的很多,問題一個接一個。

但值此混亂,他卻還記得關心她們,問她們一路可還好,這讓差點命喪匪手的何貴妃心情寬慰了些許。

謝令鳶對他施了個便禮:“家中有大事,親族鬩墻,外有官司。大母獨自難撐,妾等便奉了家中令,特來請夫君回家。”

這暗語說得很明白了,你宮裏出大事兒了,陳留王內鬥,外面好幾個國家開戰,你娘一個人頂不住!我們奉了太後的命令,找你回長安。

皇帝出宮的消息一旦泄露,引發的動蕩難以想象。待那時,恐怕何太後為了穩定朝局,也不得不另立新君了。

所以這事兒也只有她們來做最合適,貶出宮的妃嬪不會受大臣們注目。

蕭懷瑾雖意料如此,卻也還是沒料到如此。

他沒想到,太後居然肯派人尋他!

他留了退位詔書,是想讓太後選喜歡的宗室子弟來收養,好歹也有個養子,將來嗣位,可以很好地奉養她。

且萬一陳留王攻克長安,太後憑著這詔書,在空白處寫上陳留王的名字,也能保得性命榮華,頤養天年。

可他沒想到,太後拒絕了他給出的補償,拒絕了他自殘似的謝罪。

她甚至沒有放棄他,沒有另擇其他的宗室子弟,她還是堅持等他回來。

蕭懷瑾不知道太後是出於什麽原因,什麽想法。是因對他還沒有徹底失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