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第3/4頁)

何容琛從案前起身,直視何道庚,氣勢竟壓過了他一頭。她語氣平穩,卻言辭犀利直擊要害:“堂兄,有個問題我倒想問很久了,你這心裏……何家這心裏,還有沒有我和韻致,有沒有我們姑侄倆?”

她們不想做的事定要逼迫,她們所信任的所依靠的人……定要斬斷,只為讓她們無法逃離家族的掌控。從前的何韻致看不分明,等到出了宮,意識到了這些,才生出逃離的心思,不願再像太後那樣,將一輩子時光擲於宮墻之內,讓愛恨情仇在這逼仄的一角任其枯萎。

“你……”何道庚被她問得措手不及,有些惱羞成怒,臉漲成豬肝色:“你在說什麽!”

“倘若你和伯父心中還有我們姑侄,我們心中自然也有何家。”

長生殿門欞透進來的熹光,很有流年倒錯的感覺,何容琛輕輕閉了閉眼睛,十四歲那年踏出廣定伯府大門的回憶,還歷歷在目。

那也是個有著陽光的清晨,她懷著一腔爛漫天真,坐上了去京城的馬車,車轍篤篤地碾過青石板路面,她心間忽然湧上極其的眷戀,拉開簾子後望,陽光將馬車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投影,與家漸行漸遠。

“這些年,我自認沒有虧欠過何家。”

汝寧侯何汝岱是她伯父,他是因什麽而受拔擢,廣定伯的爵位是因什麽而進爵為侯。何家在短短的二十幾年躍起,從原本並不勢大的勛貴一躍成為權傾天下的外戚家族。

要不是何容琛入宮,流過產死過長子,也受先帝信任撫養皇子,使何家能夠借此謀勢,壯大權柄,順遂帝意剿滅吞並韋氏,何家也不會走到今天,有這份榮光。

何容琛要算賬的話,何家還真跟她算不清這個賬。

但若是走到算賬這一步,也未免生分,除非是決裂了。

因此何道庚冷冷地提醒她:“你因什麽緣故受到先帝寵信,得以成為太後,是誰在背後支撐你,也不要忘記!你身為何家女子,該為家族做的難道還委屈不成!”

何容琛不想說什麽她不稀罕當太後一類的話,這種話太賭氣太兒戲了。她這些年,總歸也是享受了萬人之上的權柄。

她只平靜反問:“我是何家女子。我也是晉國的太後。我還是個人,會喜會悲,會痛。你說,我該為什麽而活著?”

面對她的質問,何道庚一時語塞,啞口無言。他是萬萬沒想到,何容琛竟然能問出這種話,天底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問出這種話?

可他不想在這長生殿裏,同何容琛無休止地爭吵。昔年他們堂兄妹一起在府中長大,他始終記得一點當年的情誼,記得自己背她去賞花,記得她趴在自己背上一覺好夢。

只不過這麽些年,利欲、權欲,哪一樣在心頭都比情誼來得更重,更有分量,更令人魂牽夢繞。當彼此互相撕扯時,那點情誼便被他趕去了心中的旮旯角落。

何道庚轉身沖出了長生殿。

初春的桃花在風中綻放,徐徐招搖,幾瓣花瓣在空中流離,輾轉落到了他的腳下。

白玉地磚的一抹桃紅刺目,讓他恍惚間想起七八年前,宋逸修自盡的那天,他進宮來,也是在這長生殿,他看到堂妹坐在地上,懷裏抱著那人,也是蒼白與殷紅,她在無聲念著不知道什麽詞,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沒有哭也沒有鬧,就是已經很木然了,但他知道她心裏壓抑著能將這宮中吞噬的洶湧暗流,因為她擡起眼的那一瞬。

從那以後,他反而不是很想惹這個堂妹了,許是因為她孤零零坐在長生殿裏,懷裏抱著死去的故人,那一幕實在讓他不忍回憶;許是因為她擡起眼時,她自己都沒察覺到一霎時掉下了三滴淚,以及那雙很漂亮的眼睛裏,道不盡的眼神。

雖然何家從來沒提過,興許她也不知道原委,但何道庚知道,這債是欠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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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道庚有些恍惚地回到府邸,涼廊下,早已從朝堂上隱退多年的何汝岱,正在悠閑喂鳥。

初初,何韻致小的時候,曾問他,爺爺把鳥兒關在籠子裏,不讓它們飛,豈不是不自由?它們會不會不高興?

何汝岱笑著說,萬物有命,這就是這些鳥兒的命啊,它們生來,就是為了供人觀賞,取悅你我的。它不高興,又怎樣?鳥是如此,人也如此。

何韻致說,可若它們宿命如此,為何要生有羽翼?若人的宿命如此,為何都能行走,能人言?

何汝岱給她講了很多,逐漸她就明白了。

長大後,何韻致也很喜歡養鳥,在宮裏養了金絲雀和鸚鵡。怕她無聊,這鳥還是何汝岱花費千金為她買的。

聽到何道庚回來的通稟,何汝岱依然穩坐如山,鳥兒被喂飽後撲騰了翅膀轉過身,他這才放下手中的粟谷,踱回涼廊上坐穩,用扇子指了指面前的棋盤:“來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