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第3/5頁)

有人答她:“韋無盈。”

……果然韋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講究。白婉儀心想,盈則虧,所以無盈方能保泰啊。

願你來世無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殮了,明天她們要葬在哪裏?”收拾完戰場,朔方軍來問白婉儀。

白婉儀沉思片刻,道:“我記得距離這兒幾十裏之外,有一個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軍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那個村的西頭,建了個張將軍的小土祠。遂按著白婉儀的意思,將這趟戰死的婦人,葬在了那個土祠附近。

葬禮當日,惠風和暢,是並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宣寧侯打退了拓跋烏,將大軍駐守在西關口,也親自趕過來了。

這荒涼的土地,難得有了不少人。連綿的墳冢前,一聲令下,三聲軍鼓齊鳴,黃土灑落。

在肅穆的寂靜中,忽然,列陣中的一個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張女從軍行》——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沒有兄弟沒有娃,一紙軍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馬,蓬頭垢面到了軍營啊,從此再也沒回過家。”

這歌聲粗啞,卻直沖許多人心坎兒,逐漸的聲音多了起來,接二連三其他士兵們也跟著唱道: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兒一點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騎就騎最烈的馬!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長發銀白的甲,紅紅的血啊把人剮,一身忠骨喂了黃沙!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邊關老將誰不記得她?烈烈的旌旗飄不到家,姑娘殘魂落在了哪兒?”

方老將軍站在軍前,巋巍而立,他擡頭,目光穿透了風卷塵沙,仿佛見那銘記於心的影子,在歌聲中凝聚,逐漸鮮活。他也唱了起來。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願你來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兒還是我妻啊,你是我心裏最美的花!”

浩瀚的歌聲在曠野上回蕩,夾在獵獵的風中,氣勢磅礴,在蒼穹上空久久盤旋。像張女無名一樣,很多下葬的婦人也沒有名字。可對她們來說,這滿懷敬意的歌聲,這肅穆凜然的葬禮,已經是最好的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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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寧縣的兩道城門半開著,城內空空蕩蕩,遍地狼藉,一片劫後余生的殘景。

從雞鹿塞幸存的人們,帶著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則被送去了朔方城內新辦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來了春的繁榮,街巷上又是人來車往,很難想這裏是十幾年前經歷正月之禍的地方。

曾經那些苦難浩劫,都化作了人們面容中的滄桑,然後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鹽所忘卻,書寫成一頁頁歷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寬的道路兩旁擺著各種攤子,蒸饃的白霧騰騰,霧後是賣藝的唱曲,間或聽見路旁茶棚有人大著嗓門談天。

“你聽說了沒,關寧縣活下來的姑娘,好像還有兵爺求娶的。”

“唉,那麽苦的一仗捱過去,能活下來的人,都了不起。”

“聽說她們都身穿縞素,一身白,跟復仇似的,把西魏人嚇跑了,哪兒是什麽張家軍啊,人都稱呼白家娘子軍。”

“也沒叫錯,反正領頭的人也姓白!”

“我怎麽聽說,外面叫她們縞衣隊,什麽悍婦營啊?”

坊間傳言總是會添加許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縞素、白衣死戰,其實不過是以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條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沒有什麽悍婦營,只是從戰中活下來的人,無論身手還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貞將她們收為親兵,以後跟著她建功立業。

熱鬧喧嘩的人聲中,白婉儀安靜地走過街巷,她儀容素凈,衣飾簡樸,與人群擦肩而過,沒有人認出她就是在關寧遇險時,帶幾千人拖住西魏軍、導致拓跋烏貽誤戰機的、那個傳說中的女子。

這樣的煙火氣息,瑣碎的市井,卻有久違的安寧。

朔方城的街道,依舊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縫間偶有雜草,縱然車轍碾過,人踩人往,雜草仍不屈不撓地生長著,蓬勃向榮。

就像世間多少人如草芥,卻還是在夾縫中砥礪風雨,在踐踏中倔犟挺立。

轉過幾個街道,行人沒有那麽多了,街巷兩側依舊是門庭商鋪,掛著商幡,幡旗在風中招搖。

白婉儀循著記憶,慢慢地走,最後停在一面掛著古篆體“酒”的幡子前。

這是一個酒肆。

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她不敢進這個地方。

如今酒肆的門虛掩著,門板上紋理粗糙,裂開滄桑的紋路,偶見蟻蟲在其中爬動。

白婉儀伸出手,推開了這破敗的門。

酒肆中沒有人,隨處可見是陳舊,再不復她少時跟隨韋不宣來此的熱鬧。也是,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裏地處邊境,仗也不知打了多少輪,絲路早都沒有人通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