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第4/5頁)

屋子裏還陳設著那些木頭案幾,只不過上面多了很多溝溝鑿鑿的痕跡。空無一人的屋子裏,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內間響起:“要買什麽酒?”

年近花甲的老人掀開簾子,從內屋裏走出來,面容如那些案幾一樣,布滿了皴皺的紋路。

他腰背佝僂,頭發花白,站在那裏,逆著外頭天光,看向白婉儀。

那個曾經走南闖北的江湖豪傑,也已遲暮。

白婉儀看見他,盡管歲月蜿蜒,卻依稀可辨認出他壯年時的模樣,她道:“我要您這裏最好的酒。”

老頭沒說什麽,彎身從櫃廂後面提了一個小壇出來,上面印著酒封。白婉儀看了一眼:“不是這個。”

真是很奇怪,她一向心平氣靜,此時聲音卻按捺不住有點輕微的抖:“我要英雄淚。”

那老頭聽了,臉上的表情有一瞬復雜,他皺了皺眉,似乎是聽到什麽煩心事,轉身擺了擺手:“那個早沒釀了。這世上可沒人能喝得了。這個酒你買不買?不買就走吧。”

白婉儀卻沒有走,仍然站在那裏,背著光,輕聲道:“您還記得……當年雲中郡的韋氏公子不宣嗎?”

老頭不耐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蹣跚的腳步頓住,緩緩望向她。

逆著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點看不清。

逆光的女子儀容素凈,風塵仆仆,眼眸靜如秋水,卻流動了滄桑,她的身影纖細楚楚,又莫名熟悉,仿佛與多年前韋不宣帶來的那個小孩兒重疊了。

老頭愕然,聲音卡在嗓子眼裏,良久怔問道:“你……是那個……小碗兒?”

他看到白婉儀點了點頭。

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眼中情緒幾重變換,終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真是你,你都這麽大了啊!”

又似感慨道:“是該這麽大了,十五年過去了。唉,是真覺得老了,你看,你都是成家的年紀了。這些年你去哪裏了?應該是離開朔方了吧,都不回來看看,現在世道這麽亂,這裏三天兩頭的打仗,怎麽還回來了?”

他絮絮叨叨不停,見到了親切故人,那些生活的煩悶都消散,有很多想問的,一時也問不盡,猜測她應該是遠嫁了,又不免擔憂:“這額頭上是怎麽了,該不是和夫家吵了,回娘家了吧?”

白婉儀笑了笑,搖搖頭:“我剛從關寧回來,受了點傷。”

“這兩年不太平,讓你碰上了,”老頭聽到關寧,笑容有些微斂,忽然想起什麽,怔了一下:“你……該不會,就是前兩天,雞鹿塞……你帶頭?”

他因這猜測一時忘了組織言辭,說得磕磕巴巴,白婉儀點了點頭:“本是在附近軍營,西魏人來時,關寧縣困危,又不忍見邊境失地百姓被抓,就抵抗了一陣子。”

多少士兵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喜歡在喝酒中侃侃而談,回憶生死交錯的驚險。可她只是如常地說了這件事。

而他聽聞此言,怔然而立,目光悵悵的,似乎透過她在回憶什麽。

“做得好,”他默然道,良久又笑了笑,臉上紋路綻開:“那小子當年沒白疼你。”

在他盈滿笑意的眼中,仿佛隱隱見有淚光。而後他沒說什麽,轉過了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步子輕松,還哼著曲兒,手中抱著一壇未開封的酒。

“老頭子窮,沒什麽好慶賀的,還有一壇這個,是壓箱底的寶貝,給你,拿去吧。”他大笑著,將酒壇塞給她:“我最後釀的一壇英雄淚,本來想等以後要閉眼的時候,給自己喝。現在送你了。”

“這酒,你配喝。”他目光和煦,透出溫溫的笑意。

白婉儀一怔,伸出雙手。她細長的手上有些粗繭和傷痕,反而有種歲月打磨的美。

這酒,她小時候跟著韋不宣見過幾次,那時他貪杯,跟她說小姑娘家就不要喝酒了。

她接過了這壇酒,擡起頭道:“您以後,還是可以繼續釀這酒的。總還有人,想要喝它。”

那老板笑而不言。

直到白婉儀走出酒肆,推開門,晴光一瞬湧滿屋內,還能聽到他低聲的哼唱,那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快意恩仇,聽到的江湖之曲。

“——身世何求?算七十迎頭合罷休。謾繞堤旌纛……”

好些年沒有這般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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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光藹藹。出了朔方城,往西北而去,長河孤煙下,千裏漠北上一騎塵埃,馬蹄蹬踏,臨到一片村頭時,漸漸慢了下來。

並州西有很多村落,有一處坐落了韋氏的祖墳。百余年前,晉國初立,韋家發跡,請高人定風水,說韋家的墳冢可以放在朔方城西邊,背靠祁連,雄踞關西,氣勢閶闔,胸襟睥睨。

——“可見天下之瑰麗,可了畢生之夙願。”

韋家如此照做了,力排眾議,遷祖墳於朔方西。此後韋貴妃入宮,韋氏一門飛黃騰達,鹹泰年間取代廣平宋氏,成為京城門閥之首;韋晴嵐嫁入東宮,連太子都不能說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