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頁)

順著他的手指我只看見一個斜斜的側影。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子旁,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他是個中國人。”我笑著說。

“絕對有錢,” 他補上一句,“聽口音可能是華裔。”

時至九點,顧客漸漸減少。穿西裝的青年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把這裏當作了他的辦公室。

小童說,半年前,當這位青年第一次出現時,小葉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為了見到他,不惜打工,不惜改上晚班。不止小葉,咖啡館裏所有的女孩全都暗戀過這個人。只要他一出現,整個晚上,女孩子們全都神思恍惚,收銀機出錯率升高。只有小童一個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嗎?”

“這裏所有的女孩子都盼著他來,只有我不願意。他一來,我就要幹雙份活兒。不過,他來有他來的好處,”小童又說,“他給很高的小費。”女孩子們如果實在花癡得不好意思了,通常會把桌上的小費讓給小童,以示歉意。

咖啡館供應簡單的午餐和晚餐,主要是三文治和水果沙拉。而客人都是自己到櫃台上等咖啡,所以很少有人給小費,尤其是中國人。

“這裏常有人給小費嗎?”我問。

“不經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們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會留下小費,但也不多。” 小童說,“只有他一個人,每次都給很高的小費。所以我們也樂意為他服務。一見他來,只要走得開,我們通常都會主動過去問他要什麽,然後替他把咖啡端過去。”

“為什麽?這裏不是人人都排隊買咖啡嗎?”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桌邊掛著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怎麽不方便?” 我又問。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左腿略跛而已。”

“也許只是暫時的傷。” 我說。

“不是。他的車停在殘障車位。寶馬SUV。”

“什麽是寶馬SUV?”

“有錢人開的車,而且不怕燒汽油。”

“哦。”

“他一向要skinny latte (譯:脫脂拿鐵)。不過,如果你看見他來不要主動上去打招呼,讓小葉招待他。小葉是這裏的老員工,這是她的特權。呵呵。”

“哪種skinny latte?Latte 有好多種呢。”

“香草味的。”

正說著,小葉不知什麽時候閃過來,小聲道:“不是香草Latte,是大號咖啡——今天換口味了。”說罷閃回收銀台,“小童,幫我收錢,我來送。”

收銀台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開,顯然,又不願意錯過給臨窗青年端咖啡的機會。一臉求救的神色。

小童壞笑:“今天你表現太壞,我讓小謝端咖啡。別生氣,小費還是歸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著咖啡走到窗邊。不想打擾他,我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離開。他卻已經覺察了,擡起頭來看我。

那是一張只有在時尚雜志的香水廣告上才可能看見的臉,魅力四射,恍若神人。一陣發呆,我忘了呼吸。突然覺得北京其實是座美麗的城市。恍惚間,我的手輕輕一抖,一股滾燙的咖啡蕩了出來,灑在我的手指上。我天生怕燙,手抖得更加厲害,杯子失手而落,只聽得“當”的一聲,咖啡杯先掉在桌上,濺了他一身,然後滾到地上,灑了一地。

“I’m terribly sorry! Sir! (譯:非常對不起,先生!)”倉皇中,我說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許是瘋狂英語背得次數太多,也許是我不願意說中文,以免讓人覺察出我的外地口音。總之,我看見他雪白的襯衣上有一大片汙漬。藍色的領帶也成了褐色。

他皺了皺眉,沒說話。

“對不起,我是……實習生。您燙傷了嗎?”

“我沒事。”他說。聲音很低沉,很動聽。

我正想說話,葉靜文已經沖到了我的身邊:“先生,真對不起,您沒燙傷吧?”

他搖頭。

我低頭看見咖啡仍不停地沿著他的褲腿往下滴。小童不悅地看了我一眼,拿來一張黃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邊,並連忙說道:“先生,十分報歉。如果方便的話,請將清洗衣物的發票送過來,我們給您報銷。”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與這位小姐無關。”

“是嗎?”小葉和小童同時轉臉過來,看著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更正:“謝謝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確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說這話時,我不禁看了小葉一眼,心裏發愁,出了這麽大的岔子,還究竟有沒有“下一次”呢。但小葉顯然很滿意我低頭認罪的態度。

我趕緊找來拖把清理現場。小葉執意要給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辭了,合上筆記本,將它裝入提包,拿出手杖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