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昆明號稱春城,其實冬天還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種冷,是濕冷。

我和瀝川穿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灰色高領毛衣,牛仔褲,旅遊鞋,外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瀝川說,這種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對情侶。其實,除去手中那根無法離開的手杖,瀝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廣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對著玻璃孤芳自賞,自詡有兩分姿色,和瀝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為擔心過敏會引起皮膚感染,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瀝川沒有戴義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計劃了我們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鎮吃小鍋米線,購物,從姨媽家回來去大觀樓、蓮花公園,有力氣的話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馬坊,到駝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線。——這是瀝川的一大特色:每天早起洗漱完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個“To do list(辦事清單)”,並時時檢查自己的各種計劃:周計劃、月計劃、年計劃、五年計劃,自認為是個很會安排時間的人。他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學中文喜歡偷懶。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見什麽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記中文了。我問他,什麽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地說,覺得比我更雲南,我一時無語。

姨媽挎著大菜籃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了笑,我知道他比較好對付。剩下兩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觀。小男孩豆豆,東張西望。

“姨媽,這是王瀝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瀝川微微頷首:“姨媽,您好。”

不得不說,此時的瀝川目光深邃,神態矜持,氣質清貴,言語坦蕩,給人一種攝人的魄力和壓力。

姨媽打量他半天,點了個頭,沒有答話。倒是姨父開了口:“明白了,你這丫頭就是為了他和你爸大鬧了一場。大年三十,離家出走。”

我臉皮挺厚地點點頭:“姨父,我買了您喜歡的糯米茶。”先找軟的捏,逐個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費。”姨父不顧姨媽鐵青著臉,笑呵呵地說。看樣子他還想再說兩句緩和氣氛,剛要張口,姨媽生生打斷他:“小秋,外面挺冷的,到家裏坐去吧。” 她指示表姐夫:“小高,你幫小秋提下東西。”

她的話裏,完全沒有邀請瀝川意思。我的脖子立時有些發硬,伸手將瀝川一挽道:“不了,姨媽。我和瀝川還有點事,改天再來。”

自從我媽去世,姨媽在我們家就有特殊的權威。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媽的一道影子,對她是又親又敬。可是,我騎了十個小時的自行車從個舊跑出來,不是為了讓瀝川站在我姨媽面前忍受恥辱!

瀝川將我的手輕輕一撚,淡淡地說:“小秋,好不容易來趟昆明,應當看看姨媽。我下午再來接你。”然後,他平靜地對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說:“新年快樂。” 說罷,放開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車。司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站了出來,為他拉開車門。

就在這時,我姨父忽然大聲道:“等等,王先生。難得來趟昆明,請和小秋一起上來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機說:“是啊是啊,我們買了很多菜,一起吃個便飯吧!”

我姨媽對這兩個吃裏扒外的人怒目而視。敏敏姐更是拉著我的手,將我和瀝川往家裏拽。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門口,姨媽看著瀝川,說:“王先生,樓上不好走,需要人幫嗎?”

“不需要,姨媽。”瀝川說,“您先請。”

除掉話音裏的挑釁,姨媽其實說的是實話。她家住七樓,樓梯又窄又陡,每層樓的轉彎處還堆滿了雜物。就是常人上樓都不停地變換身子才得通過。就是這種房子,當年我姨父若不是憑勞動模範的資格,還分不到呢。

自家人熟門熟路,只聽見蹬蹬蹬幾聲,姨媽他們都不見了。剩下我陪著瀝川,一步一級,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樓,瀝川倚著墻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說:“你別老站在我後面。萬一我摔倒,你豈不是要跟著跌下去?”

我說:“我就是要跟在你後頭。萬一跌倒了,還可以攔著你。”

他沒再多說,用拐杖點了點樓梯,示意我先上去。沒辦法,我只好走在他前面去。繼續陪他往上走。走到六樓,我一眼瞥見他鞋帶有些松動,正打算彎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攔住我:“不要緊,我自己來。”

“這個也跟我搶?”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繩結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這麽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開。”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問:“你該不會連那雙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這人從來不拿錢當錢,我跟他較什麽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