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蘇群這個名字,我仿佛在哪裏聽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離登機只剩下了一個小時。瀝川走得比較慢,大家都陪著他慢慢地走。只有蘇群推著堆得高高的行李車趕著去辦托運。

過了安檢,我們在登機口等了一會兒,就聽見了準備登機的通告。透過航站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見停在登機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兩位老總一左一右,一直和瀝川竊竊私語。剩下的人都識相地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們的機票是清一色的商務艙。大家都知道,這趟差的主要任務就是亡羊補牢。只要公司中標,花什麽代價都值得。乘客們已經陸續開始登機,CGP的人卻按兵不動,只因江總仍垂頭和瀝川說話。外企和國企一樣有著嚴格的等級制。一般工作人員不會越過老總先行登機。覺察到這一點,江總向我們揮揮手,示意我們可以先走。於是眾人魚貫而入。我拖著行李箱,埋頭走向檢票口,路過瀝川時,箱子忽然一抖,好像從某個人的腳背上拖了過去。

我擡頭一看,“某個人”似乎是瀝川。然後我低下頭,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壓的是他的哪一只腳背。如果是右腳,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左腳就用不著,反正義肢沒感覺。我一句道歉的話也不想說。

什麽也看不清。我這一遲疑,路人都看見了。碰到人家,還是殘疾人,連個sorry都不肯說,像話嗎?兩個音的詞,難道會噎死我?猶猶豫豫,正待張口,他竟先說了兩個字:“不是。”

我松了一口氣。然後昂首挺胸,拖著行李,孔雀般從他面前揚長而去。

到了機艙口,我又被攔住:“小姐,行李箱超標。請留在這裏,我們給你拖運。”

“謝謝。”

機艙裏的空氣暖洋洋的,有些窒悶。我坐在後排,臨著過道。身邊是設計部的小黃。我雖到CGP有三個多月,卻只和幾個翻譯有往來,其他的人基本上視而不見。那個小黃,我只和他說過不到三句話,連全名都叫不齊。所以我對他笑了笑,然後拿出MP3播放機,塞住耳朵。

從起飛開始,我的胃就一陣一陣地翻湧。其實我並不暈機,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瑪聊天的時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總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對著紙口袋嘔吐,接著便躲在廁所裏吐,翻江倒海,膽水吐盡。然後,我也懶得出來,就坐在馬桶蓋上喘氣,像一條死魚。兩個小時的飛行,我吐了足足一個小時,回到坐位,我才省悟我為什麽會吐——居然是來了月事。

十七歲的時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認得的女性同齡人都輕松愉快。十七歲以後,我月事紊亂,不但日頭不準,且來勢洶湧,特別是頭兩天。頭昏、惡心、嘔吐、小腹痙攣——教科書上說的不良反應——我一應俱全。一個月總有七八天的日子一蹶不振。

這當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沒帶衛生巾,卻是鬼使神差地穿了一件米色的筒裙,緊緊包住臀部的那種。先頭我光顧著嘔吐,不覺下身已紅紅地濕了一片。現在坐著,就能感覺血塊一團一團地往下掉。我嚇得不敢動,更不敢起身。只得在心裏默念的我逃生咒:OK、OK、OK。每當遇到窘事,我都要把我的《OK經》念上十遍,期待天神賜福,化兇為吉。

到底,飛機降落了。到底,什麽也沒OK。整整一個機艙,都是我不大認識的男人。我想求小黃把他的西裝借我,打量他的個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擋不住。就在這吞吞吐吐,難以啟齒之際,商務艙的客人們紛紛走光了。只有我還坐在原地不動。門口站著的一排向乘客道別的空中小姐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然後,我模模糊糊地看見瀝川和另一個人——大約是蘇群——走在最後,亦將離開艙室。

走著走著,瀝川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便徑直走到我面前。正要張口,卻被我搶了先:“瀝川。”

“嗯?”

“把衣服脫了。”

“哪件?”

“外套。”

他二話沒說脫下外套遞給我。先前沒看清,我以為是大衣,其實是件黑色的風衣,中等長度,質料很輕。我站起來穿上風衣,低頭默默地跟著他走出機艙。他不問,我也不解釋。

他身上的氣息,再次團團地將我圍住。先是衣領上的薰衣草,再是袖口裏淡淡的樹香,那是一種他喜歡用的繪圖鉛筆的氣味。記憶的觸須便在這瞬間爬滿了全身。原來,他還用著那種鉛筆。所幸他的臉,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誘惑。

出飛機場來到賓館,我一進房間先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將慘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裏搓了半天才把血跡搓掉。瀝川的風衣只能幹洗,我交到樓下服務台,填上他的房間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