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細雨鳴春沼

過完新年後不久,他們便回了上海。

到底是新年伊始,百貨公司的事務自然繁忙得很。如蘊漸漸地也忙了許多,平日裏除了時常拉著卿悅一塊兒說話、散心外,對“善幼堂”裏頭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越發地上心起來。

沒多久,顧妤縵合計著要舉辦一次新的慈善酒會。如蘊聽後心下一動,主動問她自己可否協助一同準備。顧妤縵當然欣喜,點頭直道:“有你幫手,那敢情好。”

只是如蘊從未同旁人說過,她之所以這般讓自己忙碌,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便是邱霖江那次跟她說的那番話。他希望她能知他、陪他、伴他,這些她都覺得理所當然。然而當他說出最後那“愛我”兩個字時,如蘊僵住了。

這些天來,他待她體貼依舊。她努力地想讓自己不泄露心底的情緒,但太過於紛亂的腦子讓她在面對他時,還是有些掩不住地僵硬和閃躲。他說的話令她意外,更令她因為措手不及而茫然驚惶。

愛他,她從未想過這樣一件事。

她敬重他,信賴他,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丈夫,然而她從未預料到,有一天他希望她能夠愛他。她甚至有些惶惑,到底怎樣才是愛?

曾經,她心裏住著沈清賜,她以為那便是愛了。然而現今的她在看過越來越多的人和事、甚至在被沈清賜狠狠傷過之後竟能如此快地投入到新的生活時,她真的惶惑了。

她的惶惑,他怎會察覺不到。起初,他裝作若無其事,但當時日漸漸增多時,他終是忍不下去了。

這天清晨,如蘊鮮少的起得竟比邱霖江還要早。她正坐在餐桌邊喝著一杯熱牛奶,聽得他問:“這麽早,今日是有何事?”她切了一小塊荷包蛋,一邊擱下銀制刀子,一邊說:“妤縵姐正在籌備一場酒會,我自是要早些過去幫忙的。”

他並無異議,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用完了早膳。換好衣服,如蘊刻意比平時稍稍慢了一些,只盼他能先一步出門。心裏的祈盼不曾成真,她終究還是要面對一同出門的邱霖江。

“你們約在哪裏?走吧,讓不言先送你。”他說,打開車門等著她。她遲疑了片刻,而後淺促地笑著擺手道:“不用了,還早,我走過去便是。”他挑眉,又說:“既有車,何用你走過去?”

他說著,往前動了一動。其實他本是換個姿勢而已,卻料她以為他是要上前來拉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猛退了一大步。

四下靜無聲息。

他沉著面,臉色極為難看。而她也僵住了,半是為自己太過於明顯的動作,半是為他的面色。半晌,他扭過頭,語氣很淡地說:“若是你果真中意走路,那就走吧!”

他一低頭便坐進車裏,“砰”一聲用力關上車門,對著不言沉聲道:“開車。”

她站在原地,望著那已然絕塵而去的凱迪拉克,忽然一下子哪裏都不想去了。低著頭,她沿著路邊慢慢地走,心裏的感受說不清也道不明。好比,她以為自己不喜歡吃甜食,然而在嘗過鹹食後,發現自己卻也不喜鹹食,於是一下子迷惘了。

就這麽恍恍惚惚地走著,突然有一陣熟悉的汽車鳴笛聲在她身後響起。她茫然地回過頭,恰恰看見一輛凱迪拉克倏地急刹車。尖銳的刹車聲後,一道似乎隱含怒氣的聲音低沉地響起來:“上車。”

她猶在發愣,他已然有些不耐煩地說了第二遍:“我說,上車!”

如蘊坐進來,卻發現車子往相反的方向駛去。她扭頭,迎著他的銳利問:“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他只說了兩個字:“公司。”如蘊心下一驚,詫異道:“公司?不行,我答應了妤縵姐……”

“你答應了嶽父,答應了楊淑怡答應了沈清賜,但就是不能答應我任何,是嗎?”邱霖江的語氣說得仿佛很淡很輕,然而聽來,無形之中卻是全然的咄咄逼人與威懾。望著他深沉的眼睛,她終究沉默了。

這自然不是如蘊第一次來虹安百貨公司,卻是頭一回一直走到頂樓的辦公室。

作為全上海數一數二的百貨公司之一,邱志宏和邱霖江當然是花費了一大番心思。汰石子飾面的外墻,舶來大窗戶的櫥窗,圓柱與貼壁方柱墩的裝飾更是讓百貨公司看起來頗具西洋特色。

只是,此時的如蘊根本不會有心思來欣賞百貨公司的美輪美奐。她跟著邱霖江步進辦公室,看著他不由分說地關上門,終於再次開口:“二少,你究竟想做什麽?”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犀利,仿佛張開所有的爪只為牢牢地將她擒住。良久,他張口,聲音裏是強壓怫然的疏冷:“我能做什麽?你我之間,素來不都是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而我只能跟在後頭轉嗎!”

她知他是氣惱她的僵硬與躲避,可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因著是剛過新年,外頭似乎還有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她頓了一會兒,在鞭炮聲減弱的時候說:“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