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發沁園春

今年的舊歷年來得很早,才是新歷的一月中旬,除夕已經悄然來臨。這樣重要的日子,他們自然要回雙梅過,趙家夫婦帶著趙如茵也早早地就回了雙梅。

這是如蘊進了邱家門之後的頭一次過年,邱志宏滿面開懷地給了她一份鼓鼓的紅包,叮囑她要和邱霖江同心協力,經營好邱家的聲譽。末了,素來少言寡語的陸蕓竟也開了口,道是“早些為邱家開枝散葉”,聽得如蘊面紅耳赤。

守完歲,一家人便各自回了各自的臥房。

外頭的煙火還未停歇,不時聽到“砰”的高躥入空的聲響,然後一朵斑斕的煙花在絲鵝絨一般的天幕中盛綻開來。如蘊倚在窗前,透過窗玻璃仰頭望。

邱霖江輕輕地走過來,在她身後立住,然後長臂一伸就從後面抱住她。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從後面環住她的腰,下巴輕擱她的肩膀。時間久了,她好像也慢慢地喜歡上了這種後背貼住胸膛的溫暖。柔荑握住他的大掌,她的拇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撫摩著他的手背。

“在想什麽?”他問,“是想念嶽父嶽母了嗎?後天就能見到了。”她微微笑,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其實……也並沒有那麽想念。你曉得的,我並非趙家的親生女,所以逢年過節於我而言,反倒是內心最懼怕的時候。”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她繼續不急不緩地道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越小越好。這樣,母親就不會訓斥我占了家裏的一件新衣裳,如茵也不會吵著說我搶了她最愛的糖。只有父親,還會有時對我笑著說些新年的祝福話。”

她的聲音很輕,卻也聽不出什麽哀愁來,惆悵的意味倒是有的。他並非第一次聽她說這番話,那年中秋在河畔,他藏匿在濃重的夜色中已經聽過一回了。只是彼時,她傾訴的對象是沈清賜,她甚至都不知道在不遠處還有他的存在。然而現在,她居然願意主動向他袒露這些心裏話,疼惜之余他竟怔住了。

察覺到邱霖江的出神,如蘊轉過頭,有些窘迫地垂下眼,說:“對不起,這樣喜慶的日子,我卻同你說這些。”

煙花還在綻放著,時不時地升躥出來,將整個蒼穹映得亮如白晝。他猛地回過神,急忙說道:“何來的道歉,你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像是怕她不信,他又補充了一句,“真的,很高興。”

她見他的神色並無敷衍與不耐煩,這才又笑了:“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趙家之外過年,原來滋味倒也不錯。父親母親很和善,妹妹也很親熱。還有……你,陪我一塊兒守歲。”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她微微頓了一頓。不是因為旁的,只是有些赧然。這麽些時日以來,幸好有他。她在心裏真的這般覺得。

他自然也笑了,是那種眉宇舒展、露出牙齒的笑,眼角邊甚至都褶出了幾道細紋。他問:“真覺得有我陪你很好嗎?”她自然是不肯再說了,瞪大雙眼就是不讓他如願。他依舊笑得開懷,湊近了用自己的鼻尖去碰碰她的鼻尖。

屋子裏頭擺了一盆水仙花,此時正是盛開的時候。撲鼻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連空氣裏似乎都是奶白色的。邱霖江走到擺放著水仙花的幾案前面,摘下一朵,然後輕輕地別在了她耳後。他含笑,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她也笑著說,心裏極雀躍。若是早半年,如蘊根本不會相信,自己離開趙家後的第一個新年竟會過得這樣欣悅。

曾經她以為,若是哪一天生命裏不再有沈清賜,自己會陷入無邊的灰暗中。從前的每一次過節,都是沈清賜給她帶來了些許安慰。

現在,當沈清賜真的從她的世界裏抽身離去後,辭舊迎新中她竟也沒有那麽的難過。悵然總歸難免,但最初的抽痛卻已經好了許多。她很倔強,所以當初執意逃家跟去上海。而在沈清賜同她說了那樣決絕的話後,她的倔強又不容許自己自怨自艾、裹足不前。

從前,對沈清賜貪戀,因為她既怯懦卻又始終暗懷希冀。但現如今,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入這新的生活、擔好她的新身份。沈清賜於如蘊而言,已經化作日歷上撕去了的那頁舊紙,既已撕去,便再無法子重回舊時的模樣。

邱霖江,她的丈夫,對她很好的丈夫,才是從今往後她要認真對待的那個人。他似乎就這麽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寡言少語,卻堅實而用心。也許真的是平日裏一點一滴的滲透,她與他的相處分明統共才半年左右,但不知不覺,他的身影在她心裏竟慢慢變重了。

他讓她覺得安心。不用揣測,不用惴惴不安,亦不用擔心他會突然不見。他就在她的身側,給她莫大的安全感。

思緒轉了千百轉,想到這裏,如蘊不覺笑得烏瞳更彎。嗅了嗅,仿佛能聞到鬢角間水仙花的香氣,她笑逐顏開:“花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