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馬威

其實老太太心裏還是願意的,畢竟容家不一般,漢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這回也是借著金墨的光,這孩子是個旺家宅的,臨走還給家裏姊妹留條道兒。老太太想到這裏又淌眼抹淚,傷心起來止不住聲兒,掖著帕子心肝肉地哭起來。

述明垂著腦袋嘆氣,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淚,緊走幾步上前說:“事兒已經來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以往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死個孩子不值什麽,是她自己沒造化。您別上前頭去,前頭有銀子盯著,我才看她辦事,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兒子讓她上後頭來。”

老太太道:“別插手,全憑她安排。眼下經點事兒,日後宮裏行走就不怕了。”正說著,另三房的媳婦進來,一時住了口。

述明是佟家長房,底下還有三個兄弟,在各處做官,三個媳婦都是上三旗的人,有規矩,家裏人見面也都客客氣氣的。進門先對大老爺行禮,述明還了一禮就打簾出去了。

簾角撩起來,帶進了雪沫子,檐下燈籠照出一片淒惶。木魚已經敲起來了,篤篤的,敲在人天靈蓋上似的。三個媳婦並排站著,不得老太太的令,誰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婦們趕緊開炕櫃取褥子墊在她身後,輕聲安撫:“老太太節哀,逢在上頭沒辦法,您要仔細身子,好些事兒等您拿主意呢。”

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們大嫂子怎麽樣了?”

二太太說:“我們剛打那邊過來,這會兒人已經醒了,三丫頭和四丫頭在跟前照應著呢。”

老太太閉上眼睛,嘴角直往下耷拉,“可憐見兒的,鳳凰一樣捧大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怎麽不叫人傷心!你們大夥兒都瞧在眼裏,能幫襯就多幫襯著點兒吧!”

三個媳婦忙應是,三太太問:“陀羅經被怎麽辦呢?老太太看要不要進宮請個恩典,入殮時好用上。”

陀羅經被不是誰想用就能用的,宮裏通常得是貴人以上品階,王公大臣需請旨奏報,等上頭發了話才能安排。滿人多信佛,據說這種經被能使罪滅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喪家希望親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門道的,都要想辦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許。

老太太卻有些猶豫,“她小孩兒家的,僭越了,沒的叫人說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幾場法事超度也是一樣的。”

越是家業大的,越是要謹慎。佟家幾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為知情識趣,從來不幹落人口舌的事兒。既然老太太發話,眾人沒有不從的。這時候門上丫頭打起了簾子,外面有人邁進來,老太太擡眼看,來的是頌銀,後面跟著幾個仆婦,手裏托著素服。

“請太太們更衣。”頌銀蹲了個安,令仆婦上前分派。長輩們是不給小輩穿孝的,只換上元緞的氅衣,拆首飾插通草,就是禮節了。

老太太支著引枕道:“你阿瑪和你說過沒有?接三最要緊,要大辦才好。”

頌銀道是,“已經吩咐下去了,樓庫、車馬、箱子、經棚、焰口座……一應都分到各人頭上了,請阿奶放心。”言罷頓下來,接過丫頭手裏的眉勒遞上去,又小心翼翼說,“我是頭回經辦這個,不足的地方要請阿奶和太太們提點我。大姐姐的轎車上我讓人加糊了兩個跟媽,到那兒好有貼身的人照應。”

老太太聽了,緊皺的眉頭方松開,伸手說來,頌銀提著袍子偎在她身邊,她摸摸那光滑的臉盤,一下下捋她烏黑的發,“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輕,我也怕她在那兒不適應,多跟兩個人好,萬一結了親,有嬤兒指點,姑爺不敢亂來。”

頌銀直起身子,一雙瑩瑩的大眼睛望著祖母,“先前來了一位中堂,就是為結親?”

老太太點頭,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後就是接班人,現在該手把手的教導起來了。她今年十四,滿十六後隨她阿瑪正式進內務府當差,歷練得多了,到時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對二妞的關懷少了點,現在仔細打量她,才發現這丫頭出落得一副標致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歲數,一輩子閱人無數,對女孩兒的評斷有自己的一套講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鬧饑荒似的,擔不起福澤。銀子的身板正合適,不顯得胖,也不過分單薄,少女玲瓏的曲線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懷裏揣著寶貝,架子好,有底氣,能端著。然後是五官,面如銀蓮,明眸皓齒,鬢角和鼻梁生得也極磊落,單看這眉目身條兒,就不比宮裏千挑萬選出來的主兒們差。

幸好佟家用不著參選,否則包衣出身要當十年宮女,委屈壞了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托,愛不釋手,告訴她,“那人叫容蘊藻,是保和殿大學士。你知道大學士嗎?朝廷裏共有五位,保和、體仁、文華、武英、東閣。其中保和殿大學士最尊貴,容蘊藻前邊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國舅爺薨逝後二十年,沒人能坐上這位置,當今萬歲爺敬重容蘊藻才學,特別高看他,加封了這個官銜。容中堂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個月剛沒,年紀和你姐姐很相配,他想來攀門親,好讓他們在地底下做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