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嗣

嫁一個死了的閨女,對佟述明夫婦來說,和尋常人家嫁女兒沒什麽兩樣。容家半夜來迎親,到了府門前燒化衣裳首飾,述明兩口子迎出來,忍著哭和親家互相道喜。容家迎娶牌位的陣仗和操辦喜事相當,也是八擡大轎鼓樂齊備,待把金墨的靈位送上了轎子,述明太太和一幹女眷才放聲嚎哭起來。

頌銀和讓玉扶轎送親,跟著隊伍一起去了錢糧胡同。耳邊是喧鬧的嗩呐聲,身後的哭喊都淹沒在了聲浪裏。頌銀看對面的轎杆,讓玉的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她的側臉。因為出門前和桐卿鬧了點不愉快,一路垂首,沒有向她這裏看一眼。

隆冬的深夜,那種冷是直穿腦仁的,地上積著雪,鞋底踩上去咯吱作響。她透過飄蕩的轎簾往裏張望,金墨那個被妝點得十分花哨的神龕在一張小幾上孤孤單單地擺放著,她嘆了口氣,說不出是種什麽感覺,悲傷得麻木了,心空如洗。

深夜家家閉門鎖戶,尋常熟悉的街市胡同這時候也變得陌生起來。扶著轎杆一步步往前,迎親隊伍吹打的《餑餑歌》尤為刺耳,仿佛看不見的地方到處坐滿了人,他們成了在戲台上賣力表演小戲兒。

好在正白旗和鑲黃旗離得不算遠,從佟府到容府不過兩盞茶工夫。遠遠看見府門上紅紗燈籠高掛著,裏邊人得了信兒,霎時湧出來好些,幾個小廝攥著二踢腳,手裏捏著香頭,到空曠地上點燃,通通幾聲連珠炮似的,震得腳下土地都打顫。

全靠人鋪紅毯、打轎簾,再往轎子裏填還一個蘋果,把神龕迎了出來。頌銀和讓玉仍舊一左一右護送著姐姐,進了容家大門悄悄打量,北京的大家子就是那麽回事吧,面闊五間的正屋,三進四合院,院裏有魚缸石榴樹,當然肯定也少不了肥狗胖丫頭。容家當喜事來辦,照例高搭大棚,宴請親友,只見到處張貼著大紅的喜字,垂掛大紅的帳幔,連樹杆上都包裹著紅綢。

讓玉瞧了頌銀一眼,姐倆把牌位送到新房炕上。全靠人用紅頭繩將它們栓在一起,因為是亡人,這二位拜不了天地,就由娶親太太代勞,給百份全神上香。然後茶房送來合巹酒和子孫餃子供奉在靈位前,大禮就算完成了。

讓玉看那些人煞有介事的唱喜歌說吉祥話,小聲地嘟囔,“耍猴似的。”

頌銀怕被人聽見,趕緊瞪了她一眼。才瞪完,來了個年輕爺們兒,穿著青緞箭袖,腰上一排葫蘆活計,拱手對她們作了一揖,“請妹妹們移駕,到靈前給新人磕頭道喜。”

頌銀明白過來了,看樣子這人就是容家二爺,只因阿瑪和阿奶念叨了好幾回,所以人在跟前,不免要看上一眼。

這一眼叫人心上震顫,之前沒聽阿瑪說起容家兒子多好多漂亮,也可能男人關注的和女人不一樣,輕描淡寫只有四字評價——不甚靠譜。現在一見,這位容二爺稱得上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只是那眼梢尚有一點鋒芒,雖儒雅,卻也儒雅得猖狂。

頌銀收回視線,盯著人看失了體面,可那張臉確實夠叫人心頭品嚼再三的了。他和豫親王似乎年歲相當,身量也差不多。旗人姑娘不忌諱見外人,許她們出門會親,但她以往的見識裏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至多像常來家走動的幾個堂兄表弟,堪堪算得上敦厚清秀,和所謂的美是不沾邊的。這兩天經辦的事多了,見的人也多,於是瓦礫堆裏掘出了翡翠,算是大開了眼界。

反正讓玉已經傻了,臉頰在燈下隱隱泛紅。頌銀料她必定芳心大亂,回頭打算好好調侃她一番。自己倒還鎮得住,福身回了個禮,拉著她到靈位前去,那裏已經預備好了蒲團,三個人依次排開,跪下,對上首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

頌銀想起今年開春的時候金墨做壽,她們也給她磕過頭。旗人家的姑奶奶地位很高,大姐姐過個生日,她們這些小的都得給她道賀。那會兒她還是意氣風發的,現在卻陰陽兩隔了……

哭得太多,眼淚都流幹了,心裏只剩下無邊的遺憾。磕完了頭站起來,膝蓋晃了下,邊上人適時一攙,很快收回手,“沒事兒吧?”

頌銀有點不好意思,忙說沒事兒,帶著讓玉到容家人面前蹲安,“給老太太和容中堂、容太太道喜了。”

那邊也回禮,“親家姑娘同喜。”

容老太太很喜歡她們,拉著手看了又看,“我雖沒見過孫媳婦兒,但見著親家姑娘也是一樣的。真好,真齊全……”說著又抹眼淚,“我們緒哥兒有造化,活著的時候沒定親,這會兒迎著個好的,在下頭也不孤寂了。親家姑娘,我們家裏人口少,怪冷清的,盼著結了親,兩家走動起來。我瞧了你們可心得緊,得了閑兒來坐坐,茲當是姐姐在我們門子裏頭,這裏是她婆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