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震怒

因為生產是大事,西一長街的門禁破例都打通了,方便宮人往來。皇帝禦極十幾年,有過三位公主,上年歿了一位,現在仍舊是倆。盼兒子盼綠了眼,所以禧貴人這胎被寄予厚望,派大總管譚瑞盯著,一有消息好即刻向禦前回稟。

頌銀來的時候產房已經布置起來了,尚宮嬤嬤們忙進忙出,倒還算有條不紊。譚瑞見了她上前行一禮,攏著兩手說:“傳到我那兒時嚇我一跳,時候不對,原該月底的,也沒有提前那麽多的道理呀。”

頌銀隔窗聽動靜,一面附和,“誰說不是呢,興許是動了胎氣了,太醫瞧過沒有?”

譚瑞伸指撓了撓帽沿下的頭皮,“瞧了,說孩子大,端午過後算足月。”

她哦了聲,“既這麽就放心了。”恰好出來個嬤嬤,攔了問情況,只說早呢,頭胎生得慢,且要等著。她回身搓手,“我不懂這個,打發人往家傳話,五更的時候我阿瑪進來料理,這之前有什麽事兒,還請譚掌印替我擔待著。”

譚瑞並不緊張,笑道:“您放寬心吧,這兒是皇後娘娘寢宮,自有人拿主意的,咱們樂得自在。”

頌銀才想起皇後來,問人在哪裏,譚瑞沖產房努努嘴,囫圇一笑。

頌銀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是皇後,身份尊崇,本該在殿裏聽信兒的,這回陪生,未免失了體統。可人家是主子娘娘,大夥兒都不好說什麽,橫豎有她坐鎮,他們這些人反倒閑在了。然而她心裏終歸七上八下,按說八個多月了,就算早產,孩子也能活,但豫親王在那兒算計著,這孩子恐怕兇多吉少。她心底裏還是向著皇上的,怨只怨人在矮檐下,她做不了主。如果產下的真是個死孩子,她良心上必定過不去,現在只能祈盼著出奇跡,往藥裏加的莪術沒起效,孩子活著,且是位公主,那就皆大歡喜了。

可惜世上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事兒,她籠著袖子站在燈籠底下的光帶裏,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挑著羊角燈過來,後面跟著慈寧宮的馮壽山,她就知道沒希望了。如果單是一個豫親王,未必那麽難對付,但他有太後撐腰,情況就不一樣了。皇帝的悲哀在於生母向著別人,就像一個家,人心都是散的,早晚要敗。都是自己生的,能偏心成這樣,帝王家的女人真和常人不一樣。

馮壽山到跟前,掃袖打了一千兒,“小佟總管早到了?老佛爺那兒得了信差我來瞧呢,眼下怎麽樣了?”

頌銀雖厭惡他,卻不能得罪他,只得放了個尋常語氣說:“發作沒多會子呢,等著吧!”

馮壽山又和譚瑞搭訕,一驚一乍的,像多少年沒遇見的老夥計,透著假到骨子裏的虛偽勁兒。

頌銀別開臉,不願意聽他們胡扯,轉身讓夏太監領路上值房裏等候。夏太監伺候了茶點,站在門前往外看,猗蘭館裏傳來禧貴人痛苦的嘶喊,他牙酸似的吸了口氣,“發作得快,看著來勢洶洶。”

頌銀聽他這麽說,有心打探,“我們先前還說呢,早了二十來天,真沒想到。”

夏太監說是,“打了皇後娘娘一個措手不及,得虧樣樣都是現成的……入夜吃了一盞甜棗羹,那會兒就說肚子不舒服,沒想到亥時羊水就破了。”

頌銀不便問太多,只打聽禧主兒精神頭怎麽樣,夏太監說還成,“就是疼得太厲害,犯了一陣暈,皇後娘娘讓人備參湯給她提氣兒,緩過來了,後來怎麽樣就不知道了。”

精神好點兒,即便孩子不中用,至少能讓母親活下來。頌銀坐在那裏,人是木蹬蹬的。很討厭勾心鬥角,可是沒辦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周旋。哪兒有清平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混沌,像淹在水裏似的,拼著命往上遊,冒了頭,發現天還是灰蒙蒙的,永遠掙脫不出去,除非你死了。

時間慢慢流逝,值房有鐘,她就那麽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根銅指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終於過了四更,立夏之後日長,寅時三刻天邊泛起蟹殼青,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昏昏的晨色裏。她起身出去看,猗蘭館裏燈火通明,禧貴人的聲音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生嬤嬤的吆喝,十分激昂地加油鼓勁,“再來、再來……看見頂心了,小主兒別睡,來、來、來……”

她匆匆邁出去,譚瑞和馮壽山熬了半宿,眼睛裏滿是血絲,垂袖站在台階下,愣愣地仰脖看著窗戶。

她問:“生了?”

譚瑞說還沒,“不過看情形快了。”

馮壽山手裏的佛珠數得飛快,白胖的臉上面無表情,心裏那根弦兒繃著,一撩撥就斷了似的。

頌銀掖手站著,忽然房門開了,跑出來個嬤兒,慌慌張張叫太醫。圍房裏當值的人飛也似的到了門前,只聽那嬤兒聲音都變了,叫快進去瞧瞧。頌銀頭皮隱隱發麻,上前兩步叫住了,“裏頭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