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盤庫

讓玉這陣子和她擠在一間屋子睡,也不知道她在怕什麽,總說半夜裏聽見老鼠啃房梁,賴在她這兒要和她做伴。好在炕挺大,鋪著簟子地方寬綽,兩個人穿著縐紗明衣,身上覆著薄毯,讓玉側身支著腦袋不住嘟囔:“……嘴裏說不逼我,其實都議準了,這還問我幹什麽呀,把我推出去不就得了……”

她在說自己的婚事,頌銀只聽了個開頭,後面心不在焉地。讓玉已經叫她好幾回了,她就像個泥塑木雕,完全沒有反應。最後急於傾訴的人惱了,坐起來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就是這麽當姐姐的,和你說了這麽多,你盡跟我打馬虎眼了。”

屋裏滅了燈,因月色大好,透過菱花窗照進來,讓玉的臉藍哇哇的。頌銀嚇一跳,撫著胳膊說:“幹什麽呀,大半夜的!別發火,有話好好說,快躺下。”

讓玉不情不願地跌回了枕頭上,活像她欠了她錢似的,口氣生硬地詰問:“你說,我怎麽辦?”

頌銀只聽了個大概,就是胡同口尚家的那門親事,上回她額涅也說起過。她想了想道:“有什麽怎麽辦,你不是嫌人家長得像馬蜂嗎,不願意就和老太太說,說你瞧不上他,打算再等兩年。”

讓玉嘀嘀咕咕抱怨:“你當我是你?我的話老太太能聽才稀奇了呢!那天還說,街裏街坊的,天天打人家門前過。得罪了人家,回頭看見佟家人就往外潑水,面上不好看。”

難道只因為這個就要賠上閨女?其實老太太是中意尚家大爺的,看讓玉不聽話,才有意這麽說。頌銀對尚家不熟,雖同朝為官,她在宮裏,尚家外放,基本沒有交集,也不知道人家品性好壞。但她覺得自己的婚事就該自己拿主意,日子是自己過,不是別人替你過,要是不稱心,別扭了就是一輩子。

“橫豎沒定下,我明兒想辦法給你打聽打聽。”她撓了撓頭皮,“不過看人呐,不能光看外表,得看心地……”

“那你和容實呢?不是瞧上他長得好?”

讓玉冷不丁這麽一句,把頌銀撅回姥姥家去了。她噎了半天,沒法回她。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她,“你都看出來了?”

讓玉嗤了聲,“我又沒瞎!瞧你那傻乎乎的樣兒,不是和人對上眼了是什麽?”

她驚恐地捧住了臉,“老太太也瞧出來了?額涅呢?”

讓玉咳說:“你是覺得她們比我傻嗎?老太太那麽精明的人兒,你臉上都快寫上‘我想嫁人’啦,她們能不知道?”

怎麽會這樣呢,她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全在原位上。看來是自己沉不住氣了,這樣不好,她得小心點了。於是擰過身去,含含糊糊道:“你別想套我的話,我是不會上當的。”

讓玉嘿嘿一笑,“剛才還不是露餡兒了。”

她撩起毯子蓋住了頭,“我睡迷了,說夢話呢。”再也不理她了,自顧自睡著了。

第二天寅正就要起來,卯時宮門開,她要進內務府點卯。一個大衙門,每天的事項多而雜,都要一早安排好。各宮要發月例了,有湖廣進宮的紈扇,該給小主兒們送去了,零零碎碎的,都是事兒。

前兩天廣儲司盤庫,值房裏一大幫子筆帖式在合賬,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亂響。她往裏看了眼,她阿瑪連頭都沒擡一下,這種事基本一個人開了頭就要做到收尾,別人插不上手。她退出去,把日程上的事都分派妥當,等閑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頭頂上了。

好個艷陽天啊,昨兒陰雨綿綿,今兒熱得喘氣都費勁。她剛坐下,蘇拉從外面跑進來,說關防衙門送冰來了。

頌銀忙迎出去,掌關防處也是內務府旗下一支,比方宮殿維修、油飾裱糊、灑掃庭院、以及夏天用冰、秋後用水、冬天燒缸,都是他們的份內。宮裏人多,進了三伏用冰厲害,關防處的太監要每天多次往返於冰窖和後宮及宮內衙門之間。一到夏至後,看見涼帽上糊棉布的太監,大夥兒就高興。這些人在這個時令是最受歡迎的,熱得不行了,吃個冰鎮的西瓜或酸梅湯,對於他們這些一年四季必須穿戴整齊的人來說,是再舒坦也沒有的享受了。

冰塊放進大木箱子裏,箱子的隔層用錫做成,基本可以維持一天不化。頌銀敲了一塊放進杯裏,臨時想起來,問:“侍衛處的送去沒有?”

太監說要等下一批,“眼下還有兩車,留給蒙古官學和禦書處的。”

她說不成,“先給侍衛處。那些侍衛頂著大日頭在外站班,沒冰怎麽成?勻一車先給他們,回頭再往禦書處調撥。”

她是頭兒,說先給誰就先給誰,底下太監諾諾答應了,即刻就去辦了。

她進值房,給她阿瑪送了水,述明兩眼盯著賬冊,端起來悶一口,一塊冰進了他嘴裏,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後烏眉灶眼地長嘆一口氣,“不好,要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