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內情

他是個客氣的人,揚聲叫再春,“給小佟大人上茶。”

她說別忙,“我坐堂天天兒喝茶,先前就灌了一肚子水,這會兒不渴。”轉頭道,“再春別張羅,給你幹爹煎藥去吧!”

再春應個嗻,上外頭生爐子去了。

陸潤沒法挪動,只能撐著身子說話。平常那麽亮潔的人,好像一下子給打沒了精神頭,看著十分萎靡。頌銀替他掖了掖被角,“你怎麽不求饒呢,說兩句好話,興許太後就不苛責了。”

他莫可奈何地一笑,“一個人打定了主意要辦你,你就是匍匐在地也不頂事。太後瞧不上我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不過抓住個機會發作罷了。還是得謝謝你,我沒想到你會把事攬在自己身上,我當時很擔心,怕太後遷怒你,好在事兒翻篇了,要是連累了你,這罪孽我也沒法贖了。”

頌銀沒好告訴他,就因為上回禧貴人生產的事兒,太後算是把她當成自己人了,因此不至於和她太較真。她只是開解他,“我也不能為你做什麽,既然她拿內務府壓你,我順口應下了,她就沒話說了。你別惦記這個,上回廣儲司的案子是你替我求的情,要不然我們父女到這會兒都擡不起頭來呢。眼下你遇上了坎坷,我沒有不相幫的道理。”

他點了點頭,“種善因得善果,佛經上說得沒錯。其實我並不懼死,我這一生什麽苦都吃過了,不受待見、招人恨,別人嘴裏我是個什麽樣兒,我都知道。”他伏在臂彎上看她,眼裏有淡淡的哀愁,“我倒是很羨慕你,你當著官,做著本該男人做的差事。反觀我,我是宮監,我伺候人,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奴才。太後容不得我,昨兒細數我的罪狀,裏頭就有一條耽誤皇上子嗣。”

頌銀聽得心頭揪緊了,對他來說不管和皇上有沒有瓜葛,這種話能說出口,就是對自己又一次的傷害。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往前挪了一點兒說:“你別放在心上,皇上昨兒下了令,太後等同圈禁,算是為你出了氣。”

他沒有接她的話,他有傾訴的欲望,自顧自嘆息著,“誰願意作踐自己?可人到了這份上,有時候並不由自己的心。我們做太監的,不過是個玩意兒,誰把你當人看!我只知道悶頭幹活兒,做好自己的份內。因為我除了伺候人,別的什麽都不會。”

他的話已經夠明白了,他和皇帝的確牽扯不清,但並不是出於自願。他雖凈了身,感情上還是個男人,和皇帝在一起是“作踐”,他的一切只是委曲求全。頌銀同情他的遭遇,這麽多年了,也許漸漸由被動變得習以為常,那是因為對自己的人生無望了。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她至始至終覺得他是一個有風骨的人。他在盡全力保持他的堅定和正直,比那些為虎作倀的人強得多。

“我和阿瑪說過,只要你願意,將來等你老了,我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讓你再伺候人了。”她是真心實意的,她在宮裏只看得上他一個人,可是他無依無靠,將來落了單,怕不能安然終老。

陸潤聽了她的話顯得很震驚,震驚過後眼裏流露出感激之情來,“你是這樣想,容大人呢?他會不會反對?”

頌銀有些不好意思,她和容實的事似乎已經無人不知了,畢竟兩個人沒有定下來,猛一提起還是讓她怪難堪的。否認自是不必,她心裏畢竟已經認準那個人了,便道:“他也常在背後誇贊你,怎麽會反對呢!到時候大家都老了,聚在一起多熱鬧呀。”

一個太監,命運就像浮萍,幸得這樣的人,知己一樣看顧你,不管將來怎麽樣,心裏總有一份依托。他長久以來被壓得喘不過氣,她表了這個態,就算他未必當真到她府上去,也有一種後顧無憂的感覺。這世上什麽最難得?是真心。他以前不懂,今天看到了,此生便無憾了。

他拿了主意,緩緩說:“我受了傷不能進宮,再春探到些消息,說皇上打算鏟除豫親王,有這事兒沒有?”

頌銀說有的,“萬歲爺是為你不平吧,終於下了這個決心了。我覺得這樣也好,一山不容二虎,索性分個勝負出來,往後我們佟家也能踏踏實實為主子賣命了,免得裏外不是人,兩頭落埋怨。”

陸潤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久才道:“你的立場不能太鮮明,聽我說,這會兒站錯了邊,一個閃失就是萬丈深淵。內務府不必贊襄朝政,你們不知道朝中風向,豫親王的根基深得很,輕而易舉拔除不了。皇上是病糊塗了,暫且沒有皇嗣克成大統,豫親王貴為皇太弟,終有一天皇位會落到他手裏。”他看了她一眼,“聖躬這半年來越發萎頓,面上是看不出什麽,其實皇上的身子已經掏空了。他不宣太醫,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病勢,不願意建太醫档,以防太後和六爺更加肆無忌憚。我今兒告訴你,是為了你好,你要謹記。說起來司禮監在內務府轄下,咱們是上下屬的關系,可我沒拿你當外人,更因你昨兒甘願為我冒險,我信得實你。皇上能撐多久,誰也說不準。他想扳倒豫親王,扳倒之後呢?江山會落到誰手上?你們內務府不是機務衙門,管著吃穿住行,能夠保持中立,就盡量不向任何一方倒戈。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給你提個醒兒,讓你瞧清楚整件事,每一步不至於踏錯,才能保住你們佟佳氏的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