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若說我愛慕皇後,皇後信不信?

柔儀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曬龍袍只是個籠統的說法,大鉞禮儀之邦,皇帝的服裝精細分為很多種。譬如袞冕、通天冠、絳紗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種都有專門的禮制,嚴格規定哪種場合穿著。

衣箱數量很龐大,十幾個小黃門依次把木蓋搬開,居然讓人聯想起武後的那句“開箱驗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斷運送出來,因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腦,迎風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氣。

皇後晾衣,晾得一本正經。拎起兩肩逐件打開,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長,需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才不至於讓下擺垂委於地。拿竹枝從兩袖穿過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數數有二十來套。千針萬線匯聚出繁瑣的紋飾,日光照耀下,雲龍黼黻躍出萬點金芒。

以前後宮無後,每逢天貺節就推舉品級最高的人來主持。連著三年都是賢妃,只記得是禦史中丞的女兒,他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長得什麽模樣也記不太清。他自小就是這樣,一旦留心一個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興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數遍的重復,也可以奇異的毫無印象。

夏日曬衣,有風乍起,吹動了她發間寶帶,高高飛舞起來。衣是素色,絲絳卻是朱紅挑金,仿佛稚嫩的臉上落了梅花妝,有種素艷參半的對比。

他避立在旁靜靜看著,看她發現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線縷,低下頭,把嘴唇湊了上去。

他轉身邁進殿裏,日頭正旸,逐漸有熱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氣躁。在竹榻上坐了會兒,手指刮過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識朝窗外看,揚聲道:“來人。”

供奉官入內行禮,他略擡了擡手,“傳皇後進殿來罷。”

供奉官領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裏的法冠交給邊上的黃門,提裙上了台階。

“張羅得差不多了。”她緩緩走來,並不靠近,隔三步遠停下腳步,“官家喚我麽?”

他帶了點挑剔的口氣,“皇後只需做做樣子,剩下的吩咐黃門辦就是了,用不著事必躬親。”

她聽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裏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內的事。這裏忙完了,略歇一會兒就走吧,別讓孃孃等急了。”言罷想起太後的叮囑,讓她遊說他雨露均沾的,便試探喚他,“官家……”

她叫官家和別人不同,有種糯軟的味道。像蜜煎局送來的磴砂團子,咬一口雖不達餡兒,但卻粘牙,可以拖出去好遠。

他擡了眼,“什麽?”

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開口,猶豫了很久才說:“梁娘子和臣妾同天進宮,同天冊封,官家還記得麽?剛才我去寶慈宮,孃孃同我說了好些話,欲讓我勸諫官家去宜聖閣……”她看他一眼,復低下頭去,手指勾勾纏纏繞那裙帶,低迷道,“宮裏這麽多娘子都盼著官家,官家若有閑暇,不妨去她們閣中坐坐。你機務忙麽,娘子們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勸男人禦幸後宮,對她來說實在有點滑稽。他的脾氣闔宮都知道,要是聽人勸,也不必太後費那麽大的勁了。不過尷尬歸尷尬,提還是要提一提的,顯得她這個皇後當得寬仁。至於去是不去,那就不歸她管了。她眼下要盤算的是怎麽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確定到底該不該自己先招認。若他早就知道,也許覺得她不耍心機,還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豈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麽!

她覷他一覷,他把目光挪到了別處,“皇後都還沒承幸,何嘗輪得到她們。”

他臉上波瀾不驚,似乎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秾華要不是聽得真切,一閃神可能就錯過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臉上紅雲霎時升騰起來,以吹枯拉朽之勢擴撒進了領口。

今上閑閑轉過頭來,“皇後怎麽不說話?”

秾華兩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摳得關節發疼。同他交戰必須有強大的內心,被他兩句話撩撥得方寸大亂,以後哪裏還有招架之力?裝蒜麽,其實她也會。於是眼波流轉,嗔道:“官家叫我說什麽?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願禦幸其他妃嬪,便常到臣妾殿裏走動。那日和官家分手時,臣妾曾央求官家來看我,可盼來盼去,都不見你到湧金殿來。今日是天貺節,朝中又閑來無事,臣妾略備薄酒款待官家,官家來麽?”

他手裏盤弄一塊辟塵玉佩,指尖撫那凹凸的紋理,曼聲道:“我記得皇後飲酒會起疹子,如今都好了?”

她窒了下,想起他給她擦藥的事,頓時有種兵敗如山倒的感覺。也是負氣,幹幹笑道:“酒雖沾不得,卻可以為官家執壺。官家若應允,我這就命人籌備起來,殿裏換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駕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