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一路向南,馬車坐得太久了,直犯惡心。

崔竹筳沒有帶她走官道,一條曲折的小路綿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見人煙,也沒有客棧。秾華坐在車內往外看,兩側是焦黃的蘆葦蕩,北風吹過高低起伏,像枯敗的浪。昨夜下過一場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來漫不經心,到天亮時一看,稀薄的一層覆在地上。車輪碾壓過去,留下淺淺的轍,有種孤獨滄桑的味道。

她打起前面的氈子問他,“我們何時能走出這裏?”

他說快了,大人哄騙孩子似的,總是那句話。她輕輕抱怨,“已經困在這裏六天了。”

他回過頭來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華,“若不是你向那戶人家透露太多,我們何至於走這條路?”看她訕訕的,又不忍苛責,調轉開視線道,“前面有個鎮子,到那裏住一夜吧!我看你臉色不好,身上不舒服麽?”

她把簾子放下來,“沒有。”順勢躺倒,茫然看車頂的鏤雕,低聲問,“先生,還有多久能到建安?”

他估算了下,“十來天,已經走得很急了,這條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從池州到建安有三百裏,必定烽火連天,你要做好準備。”

他們一直在這片蘆葦蕩裏,連個鬼影都看不見,哪裏能體會外面的跌宕。她想象不出被大軍橫掃過的城村會是什麽樣,只是一味地盤算官家何時能來建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他來,說明城已經破了,大綏也完了,她並不希望這樣。可他若不來,他們就會錯過,也許一輩子不能再相見了,想起來又讓她滿心的恐慌。

不知現在鉞軍戰況如何,攻到了什麽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後腿,讓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達了,就會有希望了。

她擡起手摸額頭,手心很冷,愈發顯得前額滾燙。她乏力地閉閉眼,“先生,我好像發燒了。”

他立刻拉住韁繩過來查看,探手想觸她的額,她飛快讓開了。他的手尷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斷真假,畢竟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沒有太多時間。”

她迫於無奈,前傾了身子。他在自己額上反復比對,果然她體溫偏高,忡忡問她,“難受得厲害麽?我把車趕得快些,到鎮上請郎中看看罷。”

她擁著褥子,重又縮回了車內,有氣無力地應道:“顛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還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趕到鎮上就好了。”

他不放心,不時回頭張望,可是一道厚氈阻擋住了視線。每每悵然,不隔一會兒便忘了,又忍不住回頭看。

她躺著,半閉著眼睛問他,“先生可冷?”

他心頭一顫,這段時間來她見他都如死敵一般,突然噓寒問暖,叫他大大感動起來。忙道:“不冷,你照顧好自己就是了。”

簾後靜默,過了半天才聽她長嘆一聲,“先生這是何苦呢!”

他窒住了,心裏有好多話,可惜總會被慚愧封住口。今天她願意溝通,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壓了壓腹上生痛的傷口,努力組織語言,“大約是劫數,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上,如果沒有刻骨銘心,就白來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憶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過得輕松快活。如果問我這一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是什麽,那就是促成你和親。雲觀死遁的那三年,其實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跡,可是因為牽絆太多,錯失了良機。後來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雲觀不能奪位,就要助琴台公主封後。一步一個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現在悔之晚矣。細想來,你恨我應當只因為春渥那件事。對於春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為了讓你走得毅然決然,我不會出此下策。可是後來你也為她報仇了,雖然沒能讓我償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讓我用余下的時間盡力補償,看在我們師生十年的情分上。”

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陣風又翻卷而過,吹得風帽上狐裘傾倒,在他灰心到極點的時候才聽見她的聲音,淡淡的,傷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春渥的卻是命。你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活著,然後來同我談補償?”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說過了,心裏的大石頭就放下了,不管她怎麽想,木已成舟,所謂的彌補都是空談。他只有盡力走好以後的路,她既然已經在他身邊,再要離開,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會那麽強,壓抑過度後的爆發,來勢洶洶毀天滅地。尤其經過了汴梁城外的那次變故,徹底掙脫了束縛,可以不計後果,不顧一切。

他往後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問她,“如果沒有殷重元,你會接受我麽?”

她說不會,“你是我的老師,我將你當長輩,就像我爹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