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更行更遠還生(第3/8頁)

莫靖言猛地回頭,仿佛有人在暗影中凝望著自己,臉上帶著隱隱的微笑,輕聲喊她:“莫莫。”然而身後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於是她轉回身來,微揚著頭,輕聲一笑:“果真沒有人看到呢。”黃駿握緊她的手,低頭吻了下來。

曾經說,這一生再也不會想念你。

你可知道在那一刻,我說了謊。

今時今日,邵聲定定地看著屏幕上莫靖言的照片,不知自己在書房裏坐了多久。隔了八九年的光陰,這張臉孔看起來熟悉而陌生。他的記憶比這張圖片更加真實和立體,比如她發際線上絨絨的碎發,光滑的額頭和潤澤的兩頰,飽滿的雙唇和挑起的嘴角,整個人像吸滿了水的大葉植物,鮮亮的水汽從皮膚下透出來。然而他好像擁有所有拼圖的碎片,卻無法將它們拼湊在一起。

只有交往不深的點頭之交,想起來時腦海中會出現標準照一般的五官輪廓;那些熟悉的人,你清楚記得的只是他們的細節,那些一絲一縷發膚的紋路,一句呼喚的聲音,一次呼吸的溫度。所以當他看到這張照片時,一時竟無法說出莫靖言和記憶中有多少不同。淡淡的眼線和唇彩讓她的五官更加精致奪目,她的臉上消褪了青澀的稚氣,展露出年少時所沒有的典雅端麗。

母親端了一杯熱牛奶出現在書房門口,邵聲擡手,不動聲色地將窗口切換成電子郵件。

“已經半夜了,還有工作沒處理完呢?”母親在他對面坐下,將玻璃杯放在桌上。

“快了,媽你也早點休息吧。”邵聲喝了一口牛奶,“以後不用等我,這些事兒我自己做就成。”

“你?你能記得嗎?”母親笑了笑,“我總覺得啊,你前幾天還是川川那麽大。”她又嘆了口氣,“我剛才沒睡,其實就是想和你說說川川的事兒。”

“他今天怎麽了?又咳嗽了?”

“沒有,他的病倒沒什麽了,醫生說,多休息一段時間就好。可是你,不是答應了明日香……”

邵聲點頭:“是,之前她也有一年多沒見到川川了。正好今年她爸媽去日本過新年,也想看看外孫。她和我聯系時說想帶川川去日本待三五天,我就答應了。”

“她現在想起兒子了,離婚時怎麽走得那麽堅決?這兩三年也就回過巴西一次吧……”母親低嘆一聲,“母子連心本來是天性,她來看兒子,我看得出川川很開心,也不能說不好。可孩子越來越大,也記事了,她來了又走,反而讓川川心裏難受。”

“我是不想讓川川覺得,人家有媽媽,他沒有……”

“那怎麽辦?”邵母擡眼看著兒子,“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大喜歡明日香,她在川川那麽小的時候就離開你倆,我更不能接受。但她畢竟是孩子的媽媽,這次回來又難免總和你碰面,我就想知道,你有沒有重新和她在一起的念頭。”

邵聲搖了搖頭。

“知道你怎麽想就好。你忙歸忙,自己的事兒也得上心,總不能以後都這樣過下去吧?別嫌媽嘮叨,川川現在還小,等他大了,就不容易接受家裏的新成員了。”

邵聲應和了兩句,哄著母親去睡覺。待她離開後看了兩條總公司發來的通知,也準備洗漱就寢,他關掉一個個窗口,最底層那張照片就又跳入眼中,她恬靜地微笑著,嘴唇半張半合,像有無限話語要述說。

長久以來,她一直存在於他最深的夢境裏,在現實中卻只能憑借輾轉流離、道聽途說的只言片語,獲得一些關於她的遙遠而滯後的消息。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和景況,便覺得已經沒有什麽權利再去驚擾她的生活。然而自他在裏約熱內盧機場踏上法航航班的那一刻,關於與她重逢的種種假想便開始縈繞心頭。他所乘坐的空客330如同一架巨大的時光機,載著他穿破重重雲層和濃霧,在時光之中逆流而上。被生活和歲月鑄就的堅硬外殼一瞬間生出細密的紋路,柔嫩的思緒如同初生的藤蔓一般,從舊日塵埃中蓬勃孳生,試探著從他的身體裏擠出來,蔓延著將他環繞包裹。

他依然忐忑而猶豫,在半夢半醒之間,封鎖於記憶深處的景象一幀幀撲面而來。他想到最後離開時她站在陽台下,茫然地仰著頭,神情淒惻,忍不住探身伸手,想要擁抱決絕離去的身影。在那一瞬,他的心忽然悠蕩在高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直墜而下。邵聲悚然一驚,耳邊一片尖叫。這並非夢境,他的身體被安全帶拉扯著,在強烈的失重感裹挾下與龐大的鋼鐵機械一同震顫跌落。

在他出發的幾個月前,法航自裏約飛往巴黎的航班在大西洋海域上空失事,200余名乘客與空乘人員遇難。其中有兩位其他公司派駐巴西的中國員工是邵聲的舊識,裏約的華人圈不大,他們曾一起打過球、吃過飯。那些驟然而逝的年輕臉龐讓他再次體會了生命的無常,和被倉促中止的人生相比,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幸運的,所以從來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在數月後,邵聲搭乘同一時段的航班,飛過同一片海域,轉瞬間自己的生命仿佛也成了狂風中的一片紙屑。那一刻他抓緊扶手,第一個念頭是,不行,我還要再一次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