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死這件事不可怕,我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

卡隆在埃高的西南,不用走回頭路。這一路彎彎繞繞,從不折回,卡隆也應該會是終點了。

車隊行進得很慢,衛來的傷這兩天沒能養,有點惡化,精神緊張時不覺得,一旦松弛下來就疼得難受。中午時,岑今幫他再次包紮過,到了下午,趕他去後車座躺著,完全由她來開車。

衛來覺得這樣也好,誰知道後面還會不會要動手呢,他多恢復一點,把握就更大一點。

夜晚時,進了南蘇丹。可可樹說這裏更亂,確實沒有誇大。紮營的時候,聽見了槍炮聲,持續了幾秒鐘,又倏忽陷於平靜,讓人心裏惴惴不安,總覺得還有個靴子沒扔下來,要打起精神去等。

刀疤吩咐下來,讓盡量不要有火光,萬一真撞上,不要動手,由他出面去交涉——大家是不同國家,組織對組織,話講明白了,一般都會行方便的。

衛來去找刀疤聊天,兩人在黑暗裏坐著,連煙都不能點一根,摸著黑吃了點幹糧。刀疤遞水給他,他仰著頭,隔空倒了些進嘴裏,又遞回給刀疤。

刀疤感慨:“昨天還想你死呢,今天就坐在一起吃東西,真是……”

衛來說:“這個看形勢,看利益。”

刀疤笑笑:“不用跟我攀交情,我可救不了你的岑小姐。”他摘下墨鏡,這個時候用不到它,夜色是天然的遮擋。

衛來問:“如果我跟你講的故事是真的,法官會怎麽判?”

刀疤沒說話。

衛來笑:“我有時候想想,覺得很不公平。四月之殤一開始,國際社會撤出,放任事態擴大——那些走的、瞪眼看的,反而什麽事都沒有;留下的,倒要被追緝。”

刀疤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偷換概念,岑小姐被追緝,可不是因為她留下。這就好像你去孤兒院做義工,的確值得稱贊,但你借義工的名,把孩子轉賣出去牟利,你就得受懲罰,這是兩碼事。”

衛來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刀疤想了想:“我不是法官,說不好。但我想,如果她的話是真的,量刑應該會輕。畢竟非常時期,要考慮到種種因素,你把我擺到她的位置上,我也沒有更完美的法子。她要是當時就死了,真的也就是多一副骨架,也於事無補,活著……至少是個控訴的證據。”

他想起了什麽:“你知道嗎,三年多以前,當時上帝之手還沒成立,熱雷米以投資商和慈善家的名義回過卡隆一次,受到了政府高官接待,很風光,甚至有民眾專程去他下榻的酒店感謝他……如果不是事情敗露,他怕是會頂著英雄光環活到老的,死了還會有卡隆人給他獻花。”

“那你相信岑今的故事嗎?”

刀疤搖頭:“我不信。

“衛先生,上帝之手成立三年,我也經歷了不少案犯,所有心有不甘的罪犯都說自己很冤,編的故事甚至比岑小姐的還動人,那又怎麽樣呢?

“法庭是憑證據說話的,不是看誰的故事更感人。你不要覺得回到卡隆受審,是有希望——回卡隆受審的人,基本都被判了死刑。瑟奇死前直接指證了她,若拿不出證據,她依然是主犯。”

他起身,拍了拍衛來的肩膀:“衛先生,如果你真想幫她,我建議你還是找找證據。畢竟到目前為止,你丟給我的,還只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故事。”

臨睡前,衛來和岑今聊了關於證據的事。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許呢,很多關鍵性的案件線索出現,靠的不就是不死心嗎?

但事情臨到自己,好像越聊就越灰心。

岑今勸他早點休息,他不幹:“你離開卡隆是六年前,熱雷米被謀殺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你去過他的住所,也就是說你們有聯系。你就沒有設法為自己保留什麽證據嗎,比如錄他的音?”

岑今糾正他:“我和他沒聯系,三年前忽然有了交集,是因為當時是四月之殤三周年。”

她獨自回了卡隆一次,說不清動機,去了很多地方。小學校裏國旗飄揚,書聲瑯瑯,而那條河邊,林木蔥郁,河上也真的有船,來來往往。

這個遍地殤歌的國度開始邁步了,而她,卻還裹在既往的濃霧裏。

——退出援非組織時,上司極力挽留,說:“你的履歷這麽好,很少有人有這樣的資本。”

她自嘲地笑,一件事可以有那麽多張臉,於熱雷米他們是財富,於外界是感人的故事,於總統是勛章,於上司是資本,而於她是夢魘。

——心理治療從來沒有起色,夢裏一遍遍響起聯合國車隊離去的車聲。早晨起床,掉大把的頭發。精神衰弱,選擇了壓力較小、半自由狀態的社評工作,主編看著她的稿件,每每皺眉,說:“小姐,情感要激烈,筆鋒要銳利,要直指時弊。你得是鬥士,才能帶動讀者的感情,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