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葉流西反手一握,用力一拉,居然沒拉動。

她眉毛一挑:“看來是不想起啊?”

昌東笑:“腿有點僵,三天沒用它,它大概是忘了自己該怎麽動。”

他借她的力,撐著地起來,葉流西也笑,俯身扶了他一把。

她知道他還是會難受的,只是小孩子難受,只會東西一扔哇哇大哭,成年人難受,依著性格不同,捶胸頓足,買醉哽咽,沉默寡言,或者淡淡一抹笑。

昌東沉默了兩年,笑是知道一切無濟於事,跟生活講和,掩上傷口,不為難自己,不麻煩別人。

葉流西說:“走吧。”

她牽著昌東出來,肥唐服務到位,倒扣的水缸底當洗漱台,牙膏擠上刷頭,毛巾搭好了放洗臉盆沿,就是看到昌東沒挨打,心頭略失落。

葉流西推昌東到台前,指指牙杯:“刷牙。”

昌東端起了牙杯刷牙,牙膏是帶點勁辣的薄荷味,嗆人的眼睛,刷完了想緩一緩,葉流西指臉盆:“洗臉。”

看來是有安排,昌東好奇她會管到哪一步,洗完臉轉頭看她,她說:“刮胡子。”

刮完了吃飯,吃完飯,碗剛擱下,她又指示:“走,散步。”

昌東忍不住:“散完步呢?”

“散完步了,你就去睡覺。”

懂了,剛吃完飯就睡覺不好,她倒是還挺講究的。

昌東跟著她走出院子。

她帶人散步還提刀,刀刃亮白,又新磨過,不知道的,大概以為她帶他出來正法。

昌東想笑,擡頭看,陽光正好,一樣雲天,其實也分不出什麽關內關外。

走了沒多久,看到孔央的那座小墳包,昌東走過去,撿了些石塊,在墳周圍綴一圈,可惜的是這裏草木貧瘠,想送朵花都辦不到。

葉流西想把眼冢的事告訴他,話到嘴邊改了主意,覺得睡完覺再提不遲,她自己找了處矮墻,盤腿坐上去等他,低頭拿刀刃刮擦墻皮,黃土夯的墻,又風化多年,刀刃一擦就是黃灰簌簌。

這也是在刮沙塵暴,刮給蟲蟻的。

玩得正興起,身體籠進一片影子裏,是昌東過來叫她:“走吧。”

她不擡頭,只擡手:“扶一把。”

昌東扶住她手,覺得她手腕纖細,真是稍微用力就能拗折了。

兩人繞著村子走了一圈,誰也沒說話,昌東偶爾低頭看兩人的影子,有時離得遠,有時離得近,有一次,他落後了些,葉流西走到他斜前,影子若即若離,交疊在一起,像是溫柔輕擁。

昌東愣了一下,覺得日光淩厲,堪透一切,讓人好不自在,他叫住葉流西說:“回去吧。”

葉流西送他進到地窖,光熱還沒滲進來,裏頭有些陰涼。

候著他躺下,葉流西提醒他珍惜眼前:“昌東,我對你的額外照顧,就到這裏了。你睡醒之後,可別想著自己還會有優待。”

原來過去幾天已經是優待。

能獨處一隅、餐飯有繼、取食隨意、不被打擾不被追問,的確已經是莫大優待,他是成年人,不需要別人在耳邊嘮叨“逝者已矣生者堅強”,這道理,讀過書的人,都一說一籮筐。

昌東說:“這話你應該等我睡醒了再講,現在就說,我受了刺激,會睡不好的。”

他閉上眼睛,把帽檐壓下,聽到她離開的細碎步聲,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

那天,不知道小何怎麽售的票,她第一次進戲場,買了票卻沒座位,昌東在幕布後看到,有點擔心,怕她計較。

她卻完全無所謂,抱著胳膊倚著墻,墻上掛滿各色皮影,都是歷朝歷代的戲裏人,幕布後的光透打出去,整面墻寫滿悲歡興亡,光轉影踱,她是最漫不經心的看戲人,卻比幕布上鬧鬧嘈嘈的一切更耐人尋味。

……

昌東做了個夢,夢見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沙漠公路,沙流如霧,孔央穿著緋紅色的長裙,在沙流裏越走越遠,而他坐在越野車頂,一路目送。

願你從此安寧,再無俗事驚擾。

丁州很疼他這個外甥,臨死時握著他的手說:“昌東,把這事忘掉吧,忘掉了,一身輕松,才好重新開始。”

昌東說:“忘不掉……不過你放心吧。”

怎麽會忘掉呢?就像不會忘掉丁州這個舅舅,不會忘掉初學皮影的笨拙,不會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學課堂上,同桌暗搓搓塞過來一張性感的女模照片時,他的心跳如鼓和臉頰火燙。

人的一生是萬裏山河,來往無數客,有人給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無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時,不過是立在山巔,江河回望。

孔央是濃重一抹色,他從來沒打算忘掉,就像心裏始終有一隅地,種黑色山茶。

這又怎麽樣呢,誰能真正一身輕松?嬰兒呱呱落地,還得學說話走路,人長肩膀,是要負重,長腿腳,是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