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幸福僅僅就是靠近所愛的人

記得走到貝伊奧魯時,我覺得商店的櫥窗都是亮閃閃的,自己很喜歡走在從影院裏出來的人群裏。我的內心被一種無法向自己隱藏的快樂和幸福包圍了。想到芙頌和她的丈夫請我去他們家,只是為了讓我給他們那荒唐的電影夢想投資後,也許現在我應該覺得自己的境遇是羞辱的,應該為此感到氣憤,然而我心裏的幸福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羞辱煩惱。那天夜裏我的腦海裏一直有這樣一幅畫面:在我們電影的首映式上,芙頌拿著麥克風,在薩拉伊電影院的舞台上——還是在新天使電影院會更好?——對著崇拜她的人群講話時,她會更多地對我表示感激。當我作為藝術電影的制片人走上舞台時,聽說了傳聞的人們,會輕聲議論道年輕的明星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因為愛上了制片人而離開了丈夫。而芙頌親吻我的臉頰時拍下的照片將會刊登在所有報紙上。

那些日子裏,就像那些自我分泌一種含鴉片的神奇液體來入睡的極為珍貴的撒夫薩花21一樣,我的腦子也在不斷地分泌這些幻想。其實我沒有必要過多地去講這些幻想,因為像生活在我的這個世界裏,和我有同樣境遇的多數土耳其男人一樣,我也並不關心自己瘋狂愛上的女人在想什麽,她的夢想是什麽,而只是幻想她。兩天後,我坐著切廷開的車去接他們了,當我和芙頌的目光相遇時,我立刻感到,沒有一樣東西會像那些不停閃現在腦子裏的幻想,但我並沒有因此感到掃興,因為看見她我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我請年輕夫妻坐在後座上,自己坐到了切廷的旁邊。當車子經過籠罩在城市陰影裏的街道,經過灰蒙蒙、亂糟糟的廣場時,我不時轉身說上一兩句玩笑話,努力讓氣氛活躍起來。芙頌穿著一條血橙和火焰色的連衣裙。為了讓她的肌膚敞開在從海峽吹來的芬芳微風裏,她沒有系上最上面的三顆扣子。我記得,當車沿著海峽路在鵝卵石的路面上顛簸前行時,每次轉身說話的時候,一種幸福感就會在心裏燃燒起來。我很快明白,在我們去比於克代雷的安東飯店的第一天晚上——就像為了討論我們的電影項目,在後來見面的其他那些晚上一樣——我們當中最興奮的其實就是我自己。

年老的希臘招待員用托盤端來涼菜讓我們挑選,剛剛選好涼菜,我對他的自信有些羨慕的女婿費利敦先生立刻開始說:“凱末爾先生,對我來說,電影就是一切。這麽說是希望您不要看我年輕就不信任我。很幸運,三年來我一直在耶希爾恰姆裏面工作。我認識所有人。我既幹過搬運燈具、道具的粗活,也做過導演助理。我還寫了十一個劇本。”

芙頌說:“所有劇本都拍成了電影,它們都還沒少掙錢。”

“費利敦先生,我很想看看那些電影。”

“當然我們要去看的,凱末爾先生。多數在夏天的露天影院,一些則還在貝伊奧魯的影院裏放映。但我對那些電影並不滿意。如果我願意拍那樣的電影,考納克電影公司裏的那些人說我都可以開始當導演了。但我不想拍那樣的電影。”

“都是些什麽樣的電影?”

“濫情,商業化,市場化的一類電影。您去看過土耳其電影嗎?”

“很少。”

“我們那些去過歐洲的有錢人,是為了嘲弄才去看土耳其電影的。我在二十歲時也那麽想。但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鄙視土耳其電影了。芙頌現在也很喜歡土耳其電影。”

我說:“看在真主的分上您也教教我,讓我也來喜歡吧。”

女婿先生真誠地笑著說:“我會教您的。但您別擔心,我們拍出來的電影是不會像那樣的。比如說,我們不會去拍一部農村姑娘芙頌進城後,在法國保姆的培養下三天變成淑女的電影。”

芙頌說:“我也會馬上和保姆吵架的。”

費利敦接著說:“我們的電影裏也不會有因為貧窮而被有錢親戚鄙視的灰姑娘。”

芙頌說:“其實我願意演被鄙視的窮親戚。”

從她的話裏我感到的不是一種針對我的調侃,而是一種讓我痛苦的輕松和幸福。在這種輕松的氣氛裏,我們談起了共同的家庭回憶;多年前我和芙頌坐著切廷開的雪佛蘭出去的那次遊玩;那些住在邊遠街區、窄小街道上,有的死了、有的快要死了的遠房親戚和許多其他事情。關於貽貝鑲飯怎麽做的爭論,直到一個膚色雪白的希臘廚師從廚房裏笑著出來說還要放肉桂才終於結束。我開始喜歡他的淳樸和樂觀的女婿先生也沒試圖堅持講他的劇本和電影幻想。把他們送到家時,我們說好四天後再見面。

1976年的整個夏天,為了談論電影我們一起去了很多海峽飯店吃晚飯。甚至在多年後,每當我坐在這些飯店靠海的窗前遙望海峽時,我依然會沉浸於坐在芙頌對面時感到的極端幸福和為了重新得到她而必須保持的冷靜裏,我的腦子依然會混亂。在那些晚飯上,一段時間裏我會帶著敬意和對自己隱藏的懷疑,聽她丈夫說那些電影的主題和幻想以及對於耶希爾恰姆和土耳其觀眾的結構分析。因為我的煩惱其實不是向土耳其觀眾“奉獻一部西方意義上的藝術電影”,因此我會謹慎地讓事情變得困難起來,比如說我要求看劇本,但沒等劇本放到我面前,我又會對一個別的問題表現出興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