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海峽上的大火

1979年11月15日淩晨,我和母親在尼相塔什的家裏被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驚醒,我們恐懼地跳下床在走廊上抱作一團。整棟樓也像在強烈地震中那樣左右搖晃了一下。我們以為那些天被扔在茶館、書店、廣場上的炸彈這次被扔在了泰什維奇耶大街的附近,但我們卻看見了從海峽另一邊、於斯屈達爾方向升起的熊熊火焰。因為早已習慣了政治暴力和炸彈,因此看了一段時間遠處的大火和變紅的天空後,我們重又回去睡下了。

據說是一艘裝滿石油的羅馬尼亞油輪在海達爾帕夏水域和一艘希臘小船相撞,油輪和泄漏到海峽的石油因為爆炸而燃燒了起來。早上緊急加印的所有報紙和整座城市都在說這件事,所有人都指著像一把黑傘那樣籠罩在伊斯坦布爾上空的濃煙說海峽在燃燒。在薩特沙特的一整天裏,我和那些年老的女員工和疲憊的管理者們一起,在內心裏感到了大火的存在,我試圖讓自己相信,這是晚上去凱斯金家吃飯的一個好借口。我可以在凱斯金家的餐桌壓根不談那篇文章而不停地說大火的事情。但就像對於所有伊斯坦布爾人那樣,海峽上的大火在我的腦海裏和政治謀殺、過高的通貨膨脹、排隊、國家貧困潦倒的狀態等讓所有人不開心的災難連在了一起,成為了它們的一個標記和圖畫。看著報紙上關於大火的新聞時,我感覺其實我想到了自己的災難,甚至我發自內心地去關心大火的消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晚上我去了貝伊奧魯,我對獨立大街上的冷清感到驚訝,我在那裏走了很長時間。像薩拉伊、菲塔什那樣上映廉價色情電影的大電影院門口除了一兩個不安的男人之外竟然別無他人。走到加拉塔薩拉伊廣場時,我想到自己離芙頌他們家已經很近了。就像夏天的一些晚上他們一家人出來吃冰激淩那樣,他們可能會來貝伊奧魯,我可能會碰到他們的。但我在街上既沒看見任何一個女人,也沒看見任何一個家庭。走到土內爾時,因為害怕重新靠近芙頌他們家,害怕陷入她對我的引力,我走向了相反的方向。經過加拉塔塔後,我從於克塞克卡爾德勒姆一直走了下去。妓院所在的街道和於克塞克卡爾德勒姆街區交會的地方,依然聚集著很多不幸的男人。他們也像城裏的所有人那樣,仰頭看著天空上的黑雲和黑雲下面的橙色光亮。

我和從遠處看大火的人群一起走過了卡拉柯伊大橋。在橋上用魚線釣竹莢魚的人們也在看大火。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人群走到了居爾哈內公園。公園裏的路燈,就像伊斯坦布爾的多數路燈那樣,要麽被石塊砸碎了,要麽因為停電不亮了,但不僅僅是公園、托普卡帕宮、海峽的入口處、於斯屈達爾、薩拉賈克、貞女塔,所有地方都被油輪的火焰照得像白天一樣。一大堆躁動的人群在看大火,公園裏的光亮既直接來自於油輪上的火焰,同時又折射到了公園上空的黑雲上,它像一盞照亮歐式客廳的落地燈那樣散發出了一種柔和的光亮,讓人群顯得更加幸福和安寧。或者是觀看的樂趣讓所有人開心了。這是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開車、乘公共汽車、步行而來的,由富人、窮人、好奇和癡迷的人們組成的人群。我看見了包著頭巾的奶奶,懷抱孩子摟著丈夫的年輕母親;著魔似的看著火焰的無業遊民;奔跑的孩子;坐在汽車和卡車裏邊看火焰邊聽音樂的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跑來叫賣面包圈、芝麻蜂蜜糖、牡蠣塞米飯、炸羊肝、土耳其薄皮比薩餅的小販和端著托盤來回跑動的賣茶人。阿塔圖爾克塑像的周圍,賣烤肉丸、香腸的小販,點起了帶玻璃罩手推車上的煤爐,四周彌漫著帶烤肉味的濃煙。叫賣阿伊讓和汽水(沒有梅爾泰姆)的孩子們,把公園變成了一個市場。我買了一杯茶,在長凳空出來的一個地方坐下,和身邊一位沒牙的貧窮老人一起幸福地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

直到大火熄滅,整個星期我每晚都去了公園。有時當火焰變得很微弱時,突然又會因為一團新的火焰而像頭一天那樣劇烈燃燒起來,那時帶著驚訝和恐懼觀看大火的人們臉上會閃現出橙色的光影,不僅僅是海峽的入口,就連海達爾帕夏火車站、塞利米耶軍營、卡德柯伊海灣,也會被時而是橙色、時而是黃色的一種光亮照亮。那時,我和人群一起著魔般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景色。過一會兒,傳來一聲爆炸聲,灰燼灑落或是火焰無聲地慢慢變小。那時觀眾們也會放松下來,開始喝茶、聊天。

一天夜裏,我在居爾哈內公園的人群中看見了努爾吉漢和麥赫麥特,但我沒讓他們看見就溜走了。一天傍晚,當我以為影子像他們的一個三口之家是他們時,我明白,自己很想在那裏看見芙頌和她的父母,也許我就是為此才每晚去那裏的。就像在1975年夏天——已經過去四年了——那樣,當我看見一個像芙頌的女人時,我的心跳就還會加快。我覺得凱斯金他們是一個在內心深處感到是災難把我們彼此連在一起的家庭,因此我應該在“獨立號”羅馬尼亞油輪的大火熄滅之前去他們家,應該和他們分擔這場災難的痛苦並忘記過去的傷痛。這場大火對我來說可能會是一段新生活的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