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4213個煙頭

在我去凱斯金家吃晚飯的八年時間裏,我積攢了芙頌的4213個煙頭。這些一頭碰到過芙頌那玫瑰般的嘴唇,進入她的嘴巴,有時就像我摸到過濾嘴時明白的那樣因為碰到了她的舌頭而被浸濕,以及多數時候被塗抹在她嘴唇上的口紅染上了一層可愛紅色的煙頭,全都是帶著深切痛苦和幸福回憶的非常特殊和私密的東西。九年時間裏,芙頌一直在抽薩姆松46牌香煙。開始去凱斯金家吃晚飯後不久,我也在芙頌的影響下,放棄萬寶路開始抽薩姆松了。我是從在街上賣走私香煙的小販和通巴拉手那裏買來清淡型萬寶路的。我記得,有天夜裏,我們談到清淡型萬寶路和薩姆松都是煙味濃烈、味道相近的香煙。芙頌說,薩姆松煙更會讓人咳嗽,而我則說,美國人不知道往煙草裏添加了哪些毒素和化學物質而把萬寶路變成了一個非常有害的東西。因為塔勒克先生還沒坐上餐桌,因此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們互相讓了煙。在這八年時間裏,像芙頌那樣,我也像煙囪那樣吞雲吐霧地抽了很多薩姆松,但是為了不給未來的人們樹立一個壞榜樣,我不會在故事裏過多地說那些經常出現在老電影和小說裏的抽煙細節。

在保加利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生產,通過走私船只和漁船運入土耳其的假冒萬寶路,也和美國的真萬寶路一樣,一旦點著就能燒到最後。而薩姆松卻不能自己從頭燒到尾,因為煙草既潮濕又粗糙。因為有時裏面會出現沒有完全磨碎、像木屑一樣的煙葉梗、煙葉的粗經脈和潮濕的煙草塊,因此芙頌抽煙前會用手指先將香煙搓軟。我也從她那裏學來了這個動作,點煙之前就像芙頌那樣,我會用手指自動地把煙轉著捏一捏。如果那時她也在那麽做,那麽和芙頌對視會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我去凱斯金家的頭幾年裏,芙頌抽煙時會做出不能在父親面前抽煙的樣子。她會把煙倒捏在手心裏,就像把手上的煙藏起來那樣,她也不會把煙灰點到她父親和我用的屈塔希亞煙缸裏,而是“不讓任何人看見”地彈到咖啡杯的小碟裏。她父親、我和內希貝姑媽會毫無顧忌、隨意地吐出嘴裏的煙,而芙頌則會像課堂上跟身邊同學急急忙忙說一句悄悄話那樣,瞬間把頭轉向右邊,朝著遠離餐桌的一個地方,匆忙地把肺裏的藍色煙霧從嘴裏吐出來。我非常喜歡這個讓我想起我們那些數學課的動作,喜歡她臉上那種假裝害羞以及慌亂和犯了錯的表情,我會想到,今生自己會永遠愛她。

為了在父親面前遵守類似不抽煙、不喝酒、不翹二郎腿的傳統家規所做的所有這些表示“尊敬”的動作,在隨後的幾年裏都慢慢消失了。塔勒克先生當然看見女兒抽煙了,但他沒有像一個傳統的父親那樣做出應有的反應,他因為芙頌的那些表示尊敬的動作而滿足。看這些“假裝那麽做”的儀式、這些人類學家根本無法理解的復雜細節,會讓我感到異常的幸福。我從不認為“假裝那麽做”是虛偽的;當我看著芙頌那些可愛、迷人的動作時,我會提醒自己,我之所以能夠看見凱斯金他們,完全是因為每晚我們都在“假裝那麽做”。因為我並不是作為一個戀人,像真實的我那樣坐在那裏。我只有裝作一個去他們家做客的遠房親戚那樣,才能夠看見芙頌。

我不在時,芙頌會把煙一直抽到過濾嘴那裏。我會從去他們家之前被掐滅在煙缸裏的煙頭上明白這點。我能夠立刻從煙缸裏分辨出芙頌的煙頭,這不僅和香煙的牌子,也和芙頌掐滅煙頭的動作和她當時的情感有關。而我去他們家的那些夜晚,就像抽纖長、優雅的美國女士煙的茜貝爾和她的朋友那樣,芙頌幾乎抽到半截就會把煙掐滅。

有時,她會用一個生氣的動作把煙掐滅。有時這會是一個不耐煩的姿態,而不是一個生氣的動作。我也見過很多次她憤怒地掐滅煙頭的動作,我會為此感到不安。某些日子,她會用非常小而執著的動作,把煙頭在煙缸底部點幾下來熄滅。有時,在誰也不注意時,她會像在慢慢地踩踏一個蛇頭那樣,用勁、慢慢地把煙頭摁滅在煙缸裏。那時,我會想到,她是在把心裏的所有憤怒發泄到煙頭上。看電視、聽別人聊天時,她也會若有所思,看也不看地就把煙掐滅在煙缸裏。我還經常看見她為了騰出手去拿勺子或是水罐,急急忙忙一下就把煙掐滅的動作。在她開心、幸福的那些時候,就像不給任何痛苦就把一個動物殺掉那樣,她會用食指尖輕輕地把煙摁滅在煙缸裏。在廚房幹活時,就像內希貝姑媽那樣,她會讓煙頭瞬間碰到龍頭裏流出的水,然後把它扔進垃圾桶裏。

所有這些不同的方法,賦予了每個出自芙頌之手的煙頭一個特殊的形狀和靈魂。我會在邁哈邁特公寓樓裏把它們從口袋裏拿出來仔細查看,我會把它們每一個比做一樣不同的東西,比如,脖子和腦袋被踩扁、駝背、受了委屈的黑臉小人兒,或是令人恐懼的奇怪問號。有時我會把那些煙頭比做渡船的煙囪,或是海裏的小蟲。有時,我會把它們當做警示我的感嘆號,來自未來的一種危險的信號,難聞的垃圾,或是一種表達芙頌靈魂的東西,甚至是這個靈魂的一個部分。我會輕輕地舔一下過濾嘴上的口紅印,沉浸在關於人生和芙頌的沉思裏。